小時候我最喜歡秋天，秋天到，我那在鄉下務農的二姑必定會送來一大麻布袋的他們田裡剛收成的「土豆」來我家，十幾年沒有間斷。我的父母把它們分送給左鄰右舍後，自己留下半袋，全家大小圍坐成一個大圓圈一起剝土豆，每人分兩個「碗公」，一個盛土豆仁，一個盛土豆殼，盛滿了後，就把它們倒進圓圈中心的兩個大洗臉盆裡。大人、小孩邊剝土豆，邊談天說地，我很喜歡坐在父親身邊，父親很會說故事，又很有學問，對我們有問必答。有一次學校老師教我們一句成語：「後來居上」，我一直不太瞭解它的意思，在剝土豆的時候突然想到，也許可以請教父親，他聽了後，把我那幾乎盛滿土豆仁的「碗公」拿過去，叫我注意看，他隨手從自己的碗公裡拿出了幾粒土豆仁：「看哪，我現在把這幾粒土豆仁放在你快要盛滿的碗公裡，它們這些後來放進的變成在上面，那些先前放進的都在它們下面，這不就是『後來居上』嗎？」我才恍然大悟。
在我五歲還沒上學的那一年，我們全家照例圍坐在榻榻米上剝土豆，父親向我們說：「我要帶你們去一個地方，那裡遍地是錢──不是土豆哦，沒有人會被殺頭，沒有壞人……」我最怕傳說裡那些會殺人頭的生蕃，又知道「錢」可以買到很多我家人和我想要的東西，馬上吵著要父親明天背我去那個地方拾錢，只見坐在一旁的母親眼淚簌簌流下。幾年後，我稍懂事才知道原來「殺頭」等於「撤職」(Fire)，那時父親在公家機關作事，處長非常糟爛，又肆無忌憚收賄，處裡有人提議檢舉這個處長，寫了一封信要同仁們一起蓋章簽名，再送到處長的上層去，父親也蓋章了，沒想到這個處長的後台很大，不僅沒有被申斥處罰，他竟反撲過來報復，把處裡屬下一個一個革職(殺頭)，父親每日戰戰兢兢，不知幾時會輪到他？憂心一家六口將怎麼生存？
原來，父親說的「遍地是錢，沒人殺頭。」的故事是在騙我們的，或是他在講給自己聽的。幸好後來有一位父親的大學同學在他還沒有被解職之前，為父親另找了一份工作，我們全家才不致於流離失所。
大弟在唸六年級時，因他愛好音樂和文藝，常被其他男生嘲笑，說他像女孩子，沒有男子氣慨，父親知道了，在剝土豆的時候為我們說了一個故事：
他說，幾千萬年前有一隻猴子生下來沒有尾巴，常被其他猴子霸凌、戲弄，沒想到，幾千萬年後，這隻猴子的後代子孫進化成為「人類」，掌管地球「萬物萬類」，包括那些有尾巴的猴子們的後代。
正當大弟會心微笑，重拾他的信心時，父親接著又為我們說了一個「木屐」的故事。他說，有一個破產潦倒的富人去城裡一家大會社(公司)求職，大會社主人特地邀請他進入自己的辦公室會談，大概是出於同鄉情誼吧？因為他剛從秘書那裡得知這位主人也是從他的家鄉出身的。他一進入辦公室就看到有一隻很平凡的木屐被端端正正地擺在玻璃櫥窗裡，他很好奇地問這位主人：「先生，這隻木屐對你一定有很重要的意義吧？它是你的招財寶，還是祖先特地為你留下來的避邪物？」主人說：「都不是！我在十年前在家鄉窮得沒有飯吃，有人好心叫我去一戶有錢人家找工作，結果被那位富豪像『豬』一樣地踢出牆外，他的右腳木屐掉在我身上，也懶得拾回去。自從那一天起，我立志要做一個成功有為的人。我把這隻木屐放在桌上，每天早晚看它，有時工作實在太辛苦，覺得無望，想放棄，但是看到這隻木屐，我的意志又回升了。是的，這隻木屐對我的鼓勵太大了………」
這位來求職的落魄富人聽了，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全身發抖，原來，他就是當年把那個窮小子──眼前的會社主人踢出門外的有錢人，那是他的木屐。
我們兄弟姐妹們有的成績優秀，有的很有才華，有的外表美麗，但從來不敢以此傲人，看輕別人，反而時常同情、幫助別人，這隻「木屐」對我們的啟示太大了。
「土豆」，一直是我最愛吃的食物，它的「香脆」和我對父親的懷念永遠連結在一起。
( 9/11/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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