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菜市場

兒子到外地 去念大學後第一次回家過節，我很關心地問他， 想家嗎？在外吃得好嗎？你最懷念的家裡的菜是那一道？他想也不想就說：「Rice! 」我有點受傷的感覺, 再追問：「白米飯是電鍋煮的, 不算！還有呢？」「沒有了！」真後悔當初沒有教他說謊的技巧，  隨便說一個善意的謊言讓老媽高興也不肯，  真是吝嗇。

其實我這個家庭煮婦淪落到這麼淒慘的地步是有很堂皇的理由的， 第一：我有個也不很會煮菜的母親，她只顧營養和原味，奇怪，我們這些小孩和父親的胃口竟然被她常年訓練得服服貼貼， 沒人抗議要改革。第二: 我是上班族婦女， 每次買菜總是用衝的， 衝進固定的Supermarket，買固定的肉菜， 再衝回家裡煮固定的飯菜， 那有時間去瀏覽其他菜色和食譜？真的要享受， 乾脆到餐館去外吃， 或外叫。幾年下來我還不知道自己竟然成了家裏 附近一家四川餐館的最重要顧客，  要不是那位叫Eric的老闆提醒了我， 他說：「鄭太太啊， 妳每星期來光顧一次，  我小孩的牛奶錢就有著落了， 妳如果每星期來兩次， 那我小孩的尿布錢也不用煩惱了，  如妳每星期來三次，  我和我太太會想再生一個小孩---」我不敢問他，  那如果我每星期來四次呢？恐怕他會說「去娶細姨。」

最近幾年來身邊的親戚朋友不斷危言聳聽, 日日洗腦, 說什麼還是Home Cooking (自家煮的菜飯) 比較健康安全, 那些添加物、防腐劑、色素、佐料、油膩---都對身體有害，要通通去除 (沒想到家母數十年前就有這种先知先覺)，於是我開始轉移比較多的時間在烹飪上， 到市場買菜不再是應付，  而是責任，生死攸關。

 他們說吃魚比較健康, 我於是去了一家魚市場買魚, 我喜歡吃「清蒸龍利」，   一直以為美國的龍利就是台灣的鯧魚，  都是扁扁、黑黑的，就要魚販給我撿一條鯧魚，但是他所挑的和我在餐館所吃的不像，  看我搖頭， 他火大了，乾脆去拿來 三隻鯧魚給我看, 有黑的、白的、灰的、各一條, (我想他以前一定是個生物老師 ), 他氣沖沖地說：「拜託咧，鯧魚就是鯧魚, 只有顏色的區別, 和人類一樣, 有黑、白、紅、黃, 人類再變也不會變成獅子，同理，鯧魚再怎麼變也不會成龍利， 妳要的龍利在那邊, 自己去看！」不過我還是不太信服， 我雖然犯了「指鹿為馬」的錯誤，  但每次吃著龍利， 想到 達爾文的「進化論」，  誰敢說鯧魚原來和龍利不沾親的？

我另外知道「老母雞很進補」也是從市場上學來的。那天我正在東方市場買雞， 有一個女仕急急跑來對Butcher 大呼：「老母雞在那兒？快快告訴我, 今天我要燉老母雞 進補 ！」Butcher和他的伙計們到處找得團團轉， 終於在對面一處凍箱找到。  目送那位女士快樂地帶著老母雞離去，  我竟也有說不出的欣慰， 看人家老母雞竟然這麼有用、身價高， 我還怕什麼「老」？有一天我這隻老母雞也許會比那些Chick 或 Chicken 們更受歡迎哩。

我平日看到市場那菜架上的大頭甜菜(Beets)就很不解，怎麼人家說古早歐洲 的糖是由甜菜提煉出來的？有一天看到很多人在搶買減價的甜菜，  心想莫非他們都在自家開「製糖會社」？問其中一個怎麼處理甜菜？她說：「放進烤箱裏烤----」還沒說完, 另一個阿巴桑馬上插進來：「用水煮, 帶皮煮, 然後----」還沒說完，一個小 姐在我旁邊 說：「煮好、剝皮、就可塞進 口裏 吃了，  很好吃的呀。」那位阿巴桑馬上插回來：「不，去皮後要切絲， 拌油、醋、或Mayonnaise做沙拉， 或是和其他煮熟的豆類、紅蘿蔔、香菜一起燒熱-----」另一個聲音等不及地 從後方響起：「再加點酸菜尤佳。」我很心動，正要上前去挑幾個甜菜，又有一個人拉住我的手說：「甜菜對便秘 和Depression 很有效。」真是七嘴八舌。

我現在每天能吃到香脆可口的中東芝麻薄餅 (Sangak) ，也是拜這种「不恥下問」之賜，  我 三不五時喜歡到附近 的中東市場去買波斯小黃瓜， 總是看到一群人在巨大 烤爐前排隊等出爐的大薄餅，  餅約有一尺 寬，三尺長， 有一個人剛拿到餅吃得津津有味，我上前請教  ：「 Hi,這是那一種Pita呀? 這麼大 ! 」 他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這不是Pita,這是SANGAK!  S-A-N-G-A-K! 」不過還是慷慨地撕了一片給我吃,香脆無比,果然不是Pita, 「你買這麼大片，今天吃不完不會乾掉嗎? 」「不會啦！回家後把它用塑膠袋包起來, 裝進凍箱, 吃時再直接放進Toaster Oven 去烤， 保証一定新鮮不變。」他還告訴我：「我們古代的戰士出征時每人都要在背包裏放幾個小石頭，以便在戰地上烤這種餅---」 「是呀，提高士氣！再說， 吃了這麼好吃的餅，死也甘心----」看他臉色忽然一沉，我趕緊Shut Up (閉嘴) 快逃。

我這個人好奇、大膽、又容易一時衝動，常常害得一些好心人為我擔憂，有一個感恩節，我看到市場「販肉部」有一種 很特別的豬排圈，Butcher 把一大片豬排縫成圈，下部刻意留著許多肉，上端則露出兩寸光光的骨頭可以在上插青蔥裝飾，像皇冠，真好看！我也跟人去排隊等買，輪到我時，我問了一大堆問題，Butcher 很忙、很不耐煩， 只叫我回去用325度烤、烤、烤。我領了我的Crown Rib 走開去菜蔬攤找青蔥，有 一個女仕急急忙忙跑來， 原來她是排在我後面的那位女仕，她對我說：「妳剛剛買的這個Crown Rib如果沒有經驗，會把一切搞糟的，我很擔心，我來教妳怎麼燒烤吧。」她一步一步地教我，然後，要我再唸回給她聽，確定我都記著了才放心離去。

有些人雖然比較不會主動雞婆，但也很體貼，我有一回撿了幾個蘋果正要裝進塑膠袋裏，但搓揉半天，就是打不開袋口，旁邊一位老太太也和我一樣，袋子不開就不開，她於是大聲向一位正在附近買水果的年青人叫喊：「喂，少年仔，快來幫我打開這個要命的塑 膠袋，我們老人手指油脂少，打不開啦！  還有，她也有困難，也幫幫她忙。」這位年青人起初有點愕然，隨即笑容可掬地跑來為我們服務。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倚老賣老」的力量真偉大。

在菜市場工作的人都很辛苦，和我們一樣，他們也有許多個人問題，有時難免

情緒不好，看他們有時遭到顧客無理怒罵羞辱，我很不忍心，常會安慰他們：「你很 認真，你的服務很 好，能請到你是你老闆的福氣 ！」有一次看到「熱食部」的女服務生正在為一位小姐填裝菜盤，裝得又高又滿，不禁給她一個警告：「我看見了！她 又年青 又漂亮， 所以妳給她填了那麼多，等下輪到我的時候你不能偏心， 也要給我 同樣多！」她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位小姐有些不好意思卻高興得合不攏嘴，我還得到了一個免費的滷蛋，這大 概就是人家所說的「雙贏」或「三 贏」吧？

最近聽說有些「作媒團体」常安排、組織幾對未婚男女到市場買菜兼約會， 食色性耶？  也許？ 不過我覺得在菜市場裏可以体驗到人性的純良和赤子之心，不分種族、階級，大家放下面具，解開盔甲，自然輕鬆。我想，在菜市場裏締結的良緣 一定會像Pizza 裏的 Mozzarella Cheese 和Tomato Sauce 一樣，如膠如漆、難分難捨，這 種結合也一定會像 我們台灣「麻油雞」裏的酒和麻油，越融越香、愛的芬芳 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