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18, 2016

吾矜吾師



 坐著糖廠小火車,我們五個六年級生在張春霖老師的帶領下,顯得有些緊張,我們是代表學校去參加鄰鎮糖廠的作文比賽的,至少要有一個人得奬為校爭光才行 。母親對我期待很大,昨晚還特地帶我去買了一件卡其上衣,配上黑裙、黑皮帶,看來非常體面。(那時我們鄉下學校沒有穿制服的規定)正在我們要進入會堂比賽之前,張老師把我拉到一旁說:「妳作文 紙上的名字不能用妳自己的,一定要寫 『林幸娟 』」,我 雖然不了解為什麼他要我這麼做? 但懾於師威,不敢不聽從。

一個星期後,我們的校長在朝會上報告好消息,說這次本校五個 參賽的人當中有兩個人得奬 :一是「 蔡中明」,另一個是「林幸娟」,我們全班的人都大為錯愕 ,明明「林幸娟」本人沒有去參加這場比賽,何以能得到奬狀?班上同學逼「林幸娟」道出原委,都憤慨不平,群情激昂,大家怪我為什麼這樣懦弱乖順? 大塊頭的班長還去向張老師咆哮抗議:「你為人師表, 竟敢作出這麼卑鄙的事!我們不再尊敬你!」 當事人的我非常痛苦, 恥於自己的懦弱,恨張老師的迫害, 終於病倒,幾天沒有去上學,父母親也終於了解事情真相。第四天,張老師來探望我,母親拒絕讓他和我見面,並向他教訓了一頓:「我自己以前也當過老師,教師的品格和名譽非常重要,你怎麼做出這種糊塗事?傷害小孩的自尊心和她對大人的信任!」 不過她並沒有去向校長告發此事。

母親送我回學校,她 說人愈受到欺侮愈要堅強,天公在看,伸冤在天,天公疼愛憨人。我剛回到學校時,同學們紛紛過來熱情安慰我,卻見「林幸娟」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被人冷落唾棄,有一次我遠遠看到她獨自站在一 棵木麻黃樹下,很可憐,我向她走過去,她踉蹌倒退了幾步 ,以為我要和她算帳,但我只跟她說:「你也很痛苦吧?其實那張奬狀對我不是那麼重要,我平時反正喜歡寫文章,到那裡寫都一樣,有奬狀、沒奬狀對我都無所謂,反正我已經有好幾張了。」她 聽了才放下戒心,回答我:「其實我也不那麼 一定要有這張奬狀,都是我父親的緣故,我父親總是覺得所有的比賽都被你們這些醫生、教師、 商人、公務員的 子弟包辦去了,我們 下層人民的子女從來沒有機會。不知道他怎麼跟張老師講的?真是對不起妳了!」我不再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我們重新修護了友情。

我不知道為什麼張老師那麼恨我? 對我下手?那年「吳美端」坐在我右邊, 她因為家裡有非常重男輕女的父母親,養成了極度強烈的反叛性,常挑戰張老師。「我想張老師大概把你這位高材生看成是我的一夥了,恭喜 呀!」她竟然幸災樂禍。她的父親開鎮上最 大的旅館,她常取笑我這個書呆子,說何必要這樣認真唸書?她的母親是高女畢業的,現在還不是在家裡做煮飯婆?「可悲她自己受害,還要把那種傳統觀念硬施壓在我身上,我才不服呢!」 其實我不太喜歡坐在她旁邊,上課時她老愛和我講話,時常攪擾我,使我不能專心聽課。   

張老師有一個很令人討厭的習慣— 上課中如果看到那一位同學不順眼,就會突然丟過來 沾滿粉筆灰 的「黑板擦」,被擊中者全身粉筆灰,要花上半天的時間才能撣得乾淨,有時張老師本要丟去給「吳美端」的,拋得不準, 我也常承受了無妄之災。同學們為此心裡恨得癢癢的,在後面叫張老師「落褲張」,因為他人高但非常瘦,所穿的褲子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的樣子。同學們也常流傳他的一些糗事,好像 :有一次他在學校值夜,所蓋的棉被給小偷偷走了竟還不覺查…

 張老師在課堂上喜歡炫耀他的兒子,說他有多聰明、多天才,四年級的小孩就已經把六年期的課業唸得滾瓜爛熟,得心應手。但他還有一個 五年級的女兒,卻從來沒有提到,可憐那個 女孩有一次還被我班的 「彭民安」同學揍了一頓,只因為他功課沒有做,被張老師修理, 而懷恨報復。

張老師每天下課後,從五點到 七點要為我們這一班「升學班」補習, 接下來又馬上 到校 另一 端「民眾補習班」教大人們學「國語」,隔日早上七點到學校督導我們的「早自習」,一週又要值夜一次,我不知道他那來的精力?我們鎮上流行一句話: XX國小當上教師五年就會鍊成文武全才、無所不能的超人。 事實是這樣的:我們的小學校長是個非常嚴厲也非常敬業的工作狂、完美主意者(他最後死於工作崗位), 底下的老師們除了教學之外也要孜孜矻矻, 配合他勤奮工作— 木工、砌磚、水電、挑重、管理校內農場、花圃、動物園…等等,他規定女老師不能打扮得太華麗,不能穿高跟鞋,以免把學校的水泥道 敲碎 。我的美術老師就是因為在準備雙十節慶的時候,在大禮堂爬上高梯裝飾彩球 ,不幸跌下,而重傷脊椎。還有一次,校長突然在朝會進行一半時命令所有學生退到操場東角,然後他領著所有在場的男老師們群起活擒正在操場西角好整以暇,快樂吃草的牛、羊、鴨 群,老師們個個身手矯捷,勇猛威剛、滿載而歸,看得我們瞠目結舌 。那天我們學校裡的小動物園裏擠滿 了許多不速之客 ,牛鳴、 羊啼、 鴨叫,熱鬧得很。農民 和養鴨人家只好乖乖地來認領 —因為校長威嚇說要把它們通通賣掉以補充學校經費。那之後就不再有人來操場任意放牛、放羊、放鴨,影響我們的學校活動了。校長和老師們也很會做巧奪天工的石雕像和動植物標本,我們這所小學成為遠近遊客和師範學校師生的必訪之地。

那年的校慶,我 班負責表演土風舞,中午每個人分到一個便當跟一個 壽桃,大家在教室裡 正要開始享用的時候 ,突然來了五個小孩,原來他們是張老師的小孩 ,年紀約從兩歲到八歲左右,有人很熱心去招呼,讓壽桃給他們吃,不久師母出現了,跟我們微笑打招呼,看起來很溫柔敦厚,但有點憔悴蒼老。

「他們髒兮兮的,好像一群乞丐 。」 吳美端悄悄說,

「他們為什麼生這麼多的小孩 ?養得起嗎?」有人問,

「我媽說張老師是過繼的養子,養父母家人丁稀少,所以要他們多生小孩。他的養父最近才去世。」

「孩子多,張老師又這麼忙,不知道師母是怎麼擔當過來的?」我問,

「大人說他們是有些家庭問題,但我不知道是什麼問題?

   我不禁多看了師母幾 眼。

我畢業後第二年,張老師的大兒子榮登鄰近省中的「狀元」,全鎮的居民熱烈慶祝這「本鎮之光」。我可以想像張老師的快樂,他那瘦削沒有 血色的臉龐難得展出的笑容 ,也著實為他高興。

 可是隔年我們全鎮却被投下了一 顆震撼彈,說張老師的兒子留級了,怎麼會這樣?從「狀元 」到「留級」?沒有人願意相信 !悲痛瀰漫著全鄉里,— 這真是令人錐心泣血的「本鎮之痛」。當「吳美端」 說這是張老師當年對我行不公不義的「報應」時,我氣得差點要揮拳揍她

  我們在小學畢業後還會時常呼朋引伴相約到小學校園去重溫那溫馨的舊夢, 有一次竟然看到張老師把兩腿擱置桌上在抽煙 ,他不是常常告誡我們不能抽煙嗎? 他大概心情不好吧 ?可是沒有人敢去對他表示關懷— 畢竟我們是學生,他是可敬可畏的師長。

  我考上高中那年夏天,在院子裡和哥姐乘涼、吃甘蔗,突然有幾個 年輕人推門而入, 他們是我 大哥的小學同學,說張老師昨天死在公道河邊,他們來為家屬募款,我們嚇了一跳,無法相信,他們說張老師昨夜是去尋找女兒的,因為女兒離家出走了,結果沒有找到,心情鬱悶 ,所以中途下車去吹風散心,隔早就被發現溺斃,陳屍在河邊…,「 謀殺還是自殺?」 「不知道,但是他的手錶和錢包都不見了,你們知道那附近有一個 軍營,夜裏常有人出沒…」

想到張老師堅守崗位,奉獻他的青春 ,為鄉里作育了多少英才, 當他在生最需要支持協助的時候,却無人敏銳洞察,給他及時救援 可憐春蠶到死絲方盡 ,爉炬成灰淚始乾。

         ( 4/12/20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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