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舊事 -懷念遙遠的童年
常有昔日好友 和老同學跟我開玩笑說:「妳和林則訓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怎麼兩人之間就沒有激起愛情的火花?不是憨呆,就是聖人和聖女!」
林則訓的父親是本鎮一家農業學校的校長,我的父親是教員,都住在學校的教職員宿舍區裏,幾座獨立門戶的日式房子排成一字形,校長住宅 座立中央 ,比其他家大兩倍,院裏草木扶疏,有假山、魚池,我們兩家之間夾了吳老師的家, 但從我家玄關踮起腳來可以看到校長家的前院。我上小學一年級時因父親轉職而搬到這個山城來,這所學校校園很美麗,宿舍前面有一個大花園,一年四季百花爭豔,我最喜歡那五彩繽紛的「石竹」和清香可愛的「七里香」。校園裏有很多樹:大王椰子、榕樹、蘋婆、蓮霧、芒果,還有一种「想杯樹」,黃花開完, 果實變乾,剝開皮來就是一付很好玩的想杯
( 跋杯) 。哥哥調皮喜歡爬樹, 常被校長在樹下等半天,訓斥一頓,不敢下來。校長夫人是我母親的高女學妹,兩人很親蜜,他們家有六個小孩,我們家有五個,加上其他教職員的小孩,大家玩在一起很快樂。林則訓和我是同班同學,對我很好,有零食和水果一定會分給我吃,還很慷慨地分他的小蠶給我養在火柴盒裏,上下學一定走在一起,他很保護我,不准班上那些可惡的男生欺負我。有一次母親派我去同學「張明吉」家開的麵店買一包麵線,張明吉正在唸當天學校教的國語課文給他父親聽,結結巴巴,唸得很困難,他父親非常生氣, 看我向張明吉打招呼,知道我是他的同班同學,馬上叫我過去唸那篇課文給他聽,我很快地從頭到尾唸完,拿了麵線轉身要走,身後傳來一陣吆喝、鞭打、哭喊聲,只聽到他父親邊打邊罵:「笨!笨!笨 死了!看你的同學唸得那麼好,你上課都在睡覺嗎?把我的面子丟光了!-----」自那以後,張明吉在學校不斷找機會撞我、揍我,上學變得很痛苦,林則訓知道了,他放學後把張明吉找來打了一架,我隔天看到他臉孔有抓傷、污青才曉得,之後張明吉再也不敢欺負我了。
我們四年級時他的姑丈---陳老師搬來這個山城療傷、休養 ,他的姑丈去年在修理屋頂漏水時不小心從梯子上掉下來,傷了脊椎骨。陳老師是正科師範學校出身,是城裏的大牌名師,很多他教過的學生都進入了省中、省女、而後國立大學。校長夫人拜託他給林則訓補習,怕林則訓一個人無聊失去興趣,也說動母親叫我一起去作伴,後來本鎮一些醫生和有錢人家也把他們的子女送來,補習班一共有七個人。陳老師教學很活,他設計了一些幫我們自修、複習、自我測驗的方法,訓練我們要能自動自立,他的教學使我們體會到「學習」原來是一件很快樂的事,他鼓勵我們要有大志,要能忍耐自制,做事要有規劃,知道輕重緩急,心要純正,不要讓魔鬼和壞人來引誘,將來人生才不會亂糟糟而失敗。又常講許多世界名人故事給我們聽。有人累得打瞌睡,他會很体貼地叫你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再回來,或叫師母擰一條溼毛巾來 。我覺得他教了我們很多人生道理,給了我們很好的生活教育。有一次我早到老師家,老師正在後院澆他的蘭花,叫我拿角落邊的掃帚給他,我高高興興地去拿來掃帚交給陳老師 ,他馬上更正我:「妳應該把掃帚柄的一端給我,而不是掃帚尾,這是一種禮貌。還有,拿剪刀給人的時侯也一樣,不能刀口向外。」每次月考過後,他總會帶著我們七個人去看電影, 獎勵一番,「最重要的是讓頭腦休息,該用功的時侯要用功,該放鬆的時侯要放鬆。」他特別強調。
每天補習完都在九點以後,兩 個小孩走過大街還不怕,最怕走進那偌大漆黑的校園。校園裏隔很遠 才有一個路燈,總是覺得四面鬼影幢幢 ,有一次看到有人在黑暗大榕樹下擦火吸煙,嚇得我們拔腿狂奔,一 路哭喊到家門。之後聽大人們說那是幾年前發瘋的賴博士,他很溫和,不會傷害小孩的。但我們還是不太安心,我叫林則訓去他家假山上砍了兩 枝棕櫚樹桿做手杖 ,以後每當走進校園之前兩人一定用手杖先大力敲擊幾下門前的大王椰子樹幹,然後大聲唱雄壯的反攻進行曲,就這樣平平安安地度過了一年多的補習時光。
我很喜歡這支小手杖,常常帶著它到處炫耀。有一次客運汽車撞死了一個小孩,很多人跑去圍觀,我也帶著這支小手杖躋進人群,看到我的同學「高秀英」在對面,揮起小手杖向她呼喊,不小心打到後面一個人的頭,回頭一看,竟然是我的級任導師 — 康老師,他很驚訝,責備我:「妳怎麼跑到這裏來? 快快回家,不怕今晚作惡夢 ?------ 」 「不會的,我有手杖保護 ,魔鬼不敢來打擾我! 」這支手杖是我的守護神、平安杖。
升上五 年級時,林則訓有一陣子不跟我說話,他非常生氣,因為我的緣故他被教國文的林老師羞辱了一番,原來他那篇題目
:「夏天」的作文寫得不好,林老師把我的作文簿丟給他:「你太差勁,好好看看人家曉君的文章,跟她多多學習
! 你是校長的兒子,怎麼反而不如教員的女兒?
應該覺得羞恥! 」他後來和我和解,但還是憤憤不平:「哼! 妳的作文裏說妳夏天到海邊游泳,天曉得,妳連我家的魚池都不敢 下去! 」
上了六年級後,男女生一邊一國,不相往來,誰越了界就會被人在廁所牆壁寫道 :「XX愛 女生」或「XX愛男 生」,我們不再同進同出,有時撞面也不敢打招呼。一年後我們唱完驪歌從小學畢業,我考上省女,他進入鄰鎮的縣立中學,各人搭不同的客運汽車通學,見面更難。我有時從我家玄關踮起腳來偷偷看校長家的前院有沒有林則訓的身影,但沒有,他的母親常過來和我母親聊天,我很希望能從她口裏聽到一些林則訓的近況,也沒有。不久,母親告訴我她聽到林則訓每早六點就在院子裏大聲朗誦英文,背唸課文,(那時我都還在睡覺哩!),我想他這麼用功,發憤圖強,大概是決志二年後 直攻「省中」吧? 但是母親嘆著氣說:「這個孩子真可憐,他只能用這種辦法讓父親聽到,知道他很用功,來 取悅父親。但是心裏沒有平安,恐怕效果不好。」我不明白,難道校長不是一個好父親?
每次見到校長,他總是對我們這些小孩很慈祥,母親不願再多說。我後來才偶然從隔壁吳家大姐那裡得知,校長和夫人時常吵架,校長常罵她笨,所以才生出了幾個笨孩子,校長只偏愛那個最小的兒子,常用很惡毒的言語斥罵林則訓和他的兄姐,沒有一點作父親的慈愛,「還有,校長外邊有一個情婦,常常很睌才回家----」她附在我耳邊小聲說。
三年後我由省女「初中部」直升「高中部」,林則訓叫我小弟捎來一封信,我以為他是來祝賀的,驚喜地打開信,信上有四 條幾何和代數問題要我幫他解答,數學是我的拿手,但是我花了三天的時間竟然沒有辦法解答,心情很沮喪,正巧在大學唸理工的表哥剛放暑假來我家玩,我請他幫忙,他一 看大為生氣:「這是誰在亂搞?
亂併一番,跟本是惡意製造的胡亂問題,沒有邏輯,沒有規則,太可惡了!
」但是林則訓已經對外放話,說我連幾個簡單的數學問題都無法回答,竟被「直升高中」,我唸的那家省女未免太差勁了!
母親很生氣:「這個 孩子心裏充滿仇恨,以後不要理他!
」
高中畢業我考上我的大學第一志願,林則訓又對外放話:「那個冷門科系 ,要拜託我去唸,我才不肯呢!
」 同學們笑他:「不要酸葡萄,落榜的人沒有資格批評上榜的人。」
所以,不是憨呆,也不是聖人和聖女,而是「嫉妒的怒火」把我們分隔了。我現在看到的是一個心裏充滿痛苦,無法自拔的人。我想救他,想去和那股糾纏他的邪惡力量打架,但是我的對手比「張明吉」更兇惡百倍。 我們也許可以再做幾支棕櫚手杖,(我們以前不是靠著它 們平安到家嗎?) 我們也許可以再回到陳老師家補習,學習智慧,但是能使他的心純正過來,逃開魔鬼的糾纏和控制嗎?
啊! 再會了! 可愛、可 恨、又可憐的故友, 世路多歧,人海渺茫,珍重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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