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股長

衛生股長　

進入大學第一年，我們的班長因為覺得我有一點衛生面，衛生面的，於是提名我當選班上的「衛生股長」。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推銷紅十字會的郵票，不知怎的，我的生意特別好，我所被分配的郵票很快賣光，常常要跑回「健康中心」去補貨，那裡的幾個護士笑瞇瞇地問我：「人家別人的郵票賣不完，妳卻賣不夠，奇怪耶！」我回答道：「我有好幾位大客戶，有兩個每次都買200元以上，三個100元，幾個50元，他們都對紅十字會的宗旨和服務非常認同和肯定。」

「他們都是男生吧？」

「是的，妳們怎麼知道？」看我一副呆呆傻傻、莫名其妙狀，這幾個護士笑得前翻後仰。我生氣了：「我不賣了，我不做衛生股長了！」

「哎，不行！不行！全世界的傷兵和病童就端靠妳和妳粉絲們的慷慨解囊，妳一停，他們就要永遠生活在水深火熱中了，妳忍心嗎？」我只好繼續做下去，竟作了四年。

我後來才知道「衛生股長」不像其他股長，我們除了盡義務外，還享有一些權利、福利，難怪個個戀棧，無心求去。

先來說「權利」：

1) 我們在每學期開始，都會得到一瓶美國製的「綜合維他命」補身，但我總是把它寄回家裡孝敬父母，我的孝行傳為「鄉里美談」。

2) 也能天天去分享，喝那「健康中心」所提供，本給「體重過輕，營養不良」的學生專喝的美援熱牛奶。這使我的學業年年有進步，身體有了足夠的「鈣質」，遂由一個怯弱的「軟腳蝦」、乖女孩，蛻變成非常「硬頸」，有骨氣、有意志的成熟人。

3) 生病可以優先看病──雖然這條尚待查證，但我已經「受惠」了。有一年我生了「目睭鈎針」，左眼皮上長了一個膿疱，排在長長的一條隊伍後等待掛號，護士小姐一看到我，馬上把我抓進了裡面的眼科部，她對醫生說：「這是ＸＸ系二年級的衛生股長──就是那位我曾跟你說過的，每年賣紅十字會郵票破紀錄的，你要先看她！」。我後來發現自己有蛀牙，也是這樣子被神速快補的。哎，特權的滋味真甘蜜，令人陶醉，恨不得天天生病。

再來說「義務」：

1) 賣紅十字會郵票。

2) 負責收送「砂眼藥膏」：每天衛生股長要去「健康中心」領取患了砂眼的同學們的眼膏，給他們敷用 (每人都有在自己的眼膏上註明名字) ，點完後，由衛生股長收齊，再繳回「健康中心」，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有問：「何不讓患者把眼膏拿回家裡自己點？何需如此累死衛生股長 ？」 但我們的校醫深愔人的惰性和「群體治療」的力量，堅持不肯放行，半年下來，果如其所料，一一見效。吾班「砂眼族」龐大，對我又感激又忠誠，每年我都能連任「衛生股長」，該歸功於他們這個重要的「票倉」。 

3) 指導或帶領生病的同學去「健康中心」接受醫治：這我在大一時全天在做，尤以國外來的僑生居多，他們人地生疏。但是往後每年仍有幾個明明可以自己走動的，偏偏說他們獨自去看醫生很膽怯，心裡怕怕的，一定要本衛生股長護航。又有幾個，當我陪他們走到「健康中心」門口時，竟宣告他們的病情突然不治而癒，不用進去了，我才不相信這樣的神蹟哩，他們大半是男生，──堂堂男子漢，竟然膽小如鼠！

4) 傳達健康資訊和宣揚「健康中心」的新服務項目：那時民智未開，「健康中心」推出了一項新的「心理輔導、心理治療」服務，我向同學們報佳音：「考試期間，如果有焦慮不安、失眠、忘食症狀的，要趕快去健康中心看『心理醫生』」引來全堂哄笑，「他可以給我100分嗎？」「他可以讓我們各科免試通過嗎？」真是雞同鴨講！我繼續很專業地說下去：「不一定要在考試期間啦，平時你們心情不好的時候，有太多的悶氣、躁氣、戾氣無處發洩，或不知道怎麼發洩，都可以去他那裡消消氣……」又掀起了一陣狂笑，我只好把聲音提高：「還有，你們中有誰欺負了別人，做了虧心事，半夜怕鬼來敲門的，也應該去……」

「算了，我們還是去燒香拜佛比較有效，又省事！」，真是一群化外之民，對這種新的世界潮流、新的理念，竟如此排斥，全然不能接納，婦復何言？婦復何言？

5) 畢業旅行，全程服務： 這個責任是很重大的，把同學們健健康康地帶出去，再活生生， 平安無恙地帶回來，是衛生股長的天責和挑戰。出發前，我到「健康中心」受訓，他們為我準備了一個大大的「衛生袋」，裡面塞滿了各種藥包、 繃帶、紗布、紅汞水、還有很多外用膏，然後送我披袋上陣。出征前我開了一個「旅行之前解說會」，先揚言警告：「那些缺席沒來的，要自行負責他們的健康，萬一到時有三長兩短，本衛生股長一概置之不理！」所以大部份的人都來參加了。

我開始列出旅行保健「須知」十條：

1. 不吃不乾淨、不衛生的食物。食不過量。 那些不聽自己胃腸吶喊的人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動物，前途(前面旅途)堪虞。

2. 早晚溫差大，需要多帶外套，裏裏外外最好穿那種方便脫穿的衣服 (Layers) 。女生不要因為愛漂亮而穿得太少，男生不要太懶，從早到晚天天穿著同一件套頭毛衣。

3. 失眠的問題。「有一些人因為換了環境，又旅行中太興奮會失眠，可以攜帶自己的枕頭套或床單在旅館睡覺，這樣有了熟悉感、安全感，容易幫忙入睡……」還沒說完，後面響起了一道嘹亮的男高音：「治療失眠的最佳妙方就是：去睡在衛生股長的懷抱裡……」這突如其來來的一擊，使我差點招架不住，我趕緊做了三次深呼吸，然後把拳頭握緊又放鬆，放鬆又握緊。(「須知」第五條──如何保持冷靜) 終於有了足夠的「氣」和「力」，我大聲開罵：「請不要把我當作母豬(或豬母)看待！──你們這些骯髒的小豬！Oink, Oink…..」真是一群刁民，只會笑鬧，對自己的健康一點也不關心，對我的「須知」他們好像覺得一點也不「需知」，我的解說會在一場混亂中草草結束，剩下來沒有說完的幾條「須知」就被這樣子可憐地埋葬掉了。

畢業旅行第一晚就出事，我們在新竹一家旅館下塌，先吃晚餐(旅館內有附設餐廳)，十人一桌，太興奮，有太多說不完的話，有一男生在舉手畫腳之間大概太投入，竟渾然不覺到侍者正端著一大碗滾熱的海鮮湯，走到他背後，被他一拳把熱湯打翻，裡面的湯水和一些「好料」全都澆淋在他的背上，人人瞪大了眼睛，一口飯停在嘴裡，油然升起「痛不欲生」的同理心。但是這位男生很堅強，半聲也不吭，真是一位勇敢超強的忍者，或許也是一位神經特別大條的男子漢。

話說回來，本衛生股長見狀趕緊在第一時間內，拎著「衛生袋 」，奮不顧吃，慌忙奔去，拿出「燙傷藥膏」正要請他脫衣，剎那間突然想到，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們看著本衛生股長的纖纖玉手，輕輕柔柔在敷（撫）著那位男生光滑的皮膚，恐怕會引起許多人無限的遐思，不行，不行，男女有別，煞車！煞車！……正在進退維谷間，斜眼看到那位綽號「黑熊」的男生在一旁偷笑，好像猜中了我的心意，不禁惱羞成怒，我把他叫出餐廳，交給他「燙傷膏」，命令他帶「傷者」去隔壁「男生部」房間為他療傷，「我在房間外面等，有什麼問題一定要叫我……」不到一會兒，只聽到裡面傳來一陣陣如殺豬般的哀嚎，間雜著聲聲咒罵，糟糕，大概是黑熊的手掌太大，使力過多，把人家的幼嫩皮膚愈敷愈慘。──不過人有痛苦而能儘量宣洩出來是健康的，有助於傷口早曰癒合。

我們的「交通股長」很愛吃，每到各地一定買名產來吃，也不管肚子撐不撐得下去，所以常常告急找廁所，那時的包車還沒有廁所設備，害得我們的好心司機連連超速，闖紅燈，去為他找「解脫」之地，我們的班長開始皺眉抱怨了：「身為一個『交通股長』，自己卻妨害交通（安全）！」

「還有，那個『衛生股長』是怎麼作的？怎麼沒有好好醫治他？」喔，喔，我生氣了，我問他記得不記得我的「須知」第一條？「而且我的胃腸藥都給他吃光了，那種把肚子當作大布袋、『世界穀倉』，不斷硬塞、亂塞各種超量、超重雜糧的，華陀再世也治不好他。」

我們全班就只有四位「股長」，罵死了兩位，剩下來的二個──總務股長和康樂股長，誰敢保證他們有能力足夠「獨撐半邊天？」聰明的班長從此閉嘴不再出聲。

幸好當我們抵達台中時，有一位同學的家長得知此事，極力推荐「征露丸」，說他們家代代都服用這種胃腸藥，對「應急」最有效。承蒙「總務股長」慷慨撥款贊助，我們趕緊去西藥房買來一瓶，先試用在「交通股長」身上，果然奇妙有效，於是一傳十，十傳三十四，舉凡人有腹痛、腹瀉、氣脹、便秘、胃酸過多…的，通通給他(她)一人五顆征露丸，不好再來。因為有它長相伴隨，吾班遂能「東征西討」，上山下海，順暢無阻地完成「畢業旅行」大業。

畢業旅行結束那晚，大家依依不捨地下車，在分手前，那位一路發燒、身體虛弱的「惠娟」同學走過來感謝我的全程陪她、日夜服侍，旅途中我給她「阿斯匹靈」，更用盡各種隨手可即的冷水、汽水、果汁、冰牛奶、西瓜皮……冷敷她的前額，為她退燒，她感激不已說：「妳為我犧牲很大…」，我謙虛地回道：「那裡，那裡，是應該的。」心裡卻想起了那頓沒有吃到的「高雄海鮮大餐」──那是一位家住當地的男生的父母，為了慰勞我們這些「長」字級的人物特別辦的，(後來聽說他們也藉此物色其未來的媳婦，一石兩鳥)，我這個「南丁格兒」為了照顧「惠娟」而婉拒缺席。那時覺得自己真偉大，牧師不是說過嗎？——「精神的糧食比物質的糧食更重要」。但是此時此刻我卻覺得肚子很餓，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喂，衛生股長，等我一下……」只見我們的「交通股長」笑嘻嘻地向我跑來：「妳是我生命裡的『征露丸』，我這一生永遠不會忘記妳……」然後拍著肚皮，消失在黑夜中。

一陣羞愧襲來，我不禁甩甩頭，把那份揮之不去的，對「海鮮大餐」的追想拋給了天上的月娘，感覺連星星們都在對我微笑。

(6/28/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