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18, 2016

阿姐的枕邊人

阿姐的枕邊人 

小時候我家住在一個非常窄小的日式宿舍裡,除了廚、廁、浴、玄關外,就只有一個大房間和一個小房間。那個大房間用來作臥室,兼餐廳、書房,母親的縫紉室……,小房間白天作客廳,晚上作睡房。我自從進入初一後,被父母升級來到這個小房間和大姐同睡,拜別了大哥的臭腳丫──我垂直睡在他的腳下邊,不再常常被小妹踢醒──她平行睡在我身邊,每天晚上,我總是高高興興地鑽進大姐的蚊帳裡,那本來是專屬她的私人天地,被我這個不懂世事的妹妹侵入,她只好作些心理上的調適,但我可完全不必。她有自己的小型收音機,每晚睡前收聽和哼唱著一些流行歌,我也跟著聽聽哼哼,她有睡前寫日記的習慣,我也去找來了一本小冊子,開始記些每天發生的事和感想。為了奉承她,我總是自告奮勇,由我來移走客廳上的藤椅和茶几,舖棉被、放枕頭、搭蚊帳,最後用四本厚書把蚊帳尾的四角壓穩,使沒有密縫,蚊子(或蛇)才不會跑進蚊帳內(那時我們住在竹林邊)。那四本厚書都是當年父親留學日本,畢業後隨身帶回來的,全是日文,我看不懂,但一定是好書,否則他不會捨其他的貴重東西,一路舟車顛簸,歷經數次搬家還是不甘割捨。其中一本有彩色,裡頭有地球上的各種植物,我常常在用它來壓蚊帳尾之前翻看一下,那些菇菌類(Mushroom)真是漂亮。博物老師說愈漂亮的菇類愈有毒,但我實在太喜愛它們了。那傘狀的菇頭有紅底白點的,寶藍色的,還有金黃色的………,那圓圓錐錐的莖身,好像嬰兒剛學步的嫩腿,可愛極了!可是有些長長細細、黏黏絲絲的怪物,完全沒有「菇」樣,很像我愛吃的麥芽糖,怎麼也被歸類到「菇」群裡呢?──這我一定要去問問博物老師!沒想到因為我常在這本書裡找到問題(後來才知道那是一本日文的百科全書),我好奇善問的結果得到了「博物」老師的青睞,學期結束時,我這科得到了98分,她還叫我到她的辦公室裡耳提面命,要我立下大志,五年後一定要考進台大園藝系,和她一樣。

不過有一本書比這「百科大全」更吸引我的是──大姐的日記,是我最想探寶的,雖然是禁區。不像我自己的日記,總是寫著那些:今天和XX同學賭氣,不想不氣,愈想愈氣;在福利社吃了XX點心;在通學汽車上又看到那位喜歡硬塞水果給我們這些通學生吃,補充營養的老尼姑──今天的水果是「蓮霧」;明天有XX考試,一定要用功讀書,以報效父母、社會、國家……等等,一點也不精彩。人家高中生的世界和我們不同,尤其大姐唸的是「家職」學校,她們沒有考大學的壓力,她們很會過日子,天天 29 眠。我很想偷窺她的日記,但她總是把它鎖在櫃子裡。她一定明白我的犯罪心理,何況還有另一個共處一屋,很不善良的,我那唸初三的大哥,他的品性也不比我好到那裡去。

終於我的機會來了!一個禮拜六,她和母親外出,忘了鎖上她的日記,我如獲至寶,手顫顫地從櫃子裡抖出了她的日記,隨手翻開一頁──在那第X頁第X天下面寫著,「我想我有男朋友了,他很帥,鼻子挺直,像威廉赫頓,他的眼神讓我著迷,哎,想到他,我就很快樂………」

在我還沒有找出這位男生的名字之前,「卡嚓」一聲由玄關響起,大姐和母親回來了,我不知道是如何逃過那人生最驚險的一刻的,最後只知道自己安全了,而且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犯罪後的快感……。

不久,我家就常常來了一位客人──「明安哥哥」,那位在大姐日記中的男朋友,我的父母喜歡他,說他溫文有禮,有教養;我們這些弟妹也喜歡他,他帶我們到附近去遊山玩水,他有照相機,喜歡為我們拍照。他唸「高工」,和大姐同齡,會做肥皂、面霜、香水、玻璃花 ……給大姐,還做了一把「鐵鎚子」給父親,很耐用。他的雙親也很喜歡大姐,也許後年大姐畢業,我們就會加添了一位「姐夫」,我晚上睡覺的蚊帳裡就只剩下我孤獨的一人了。

但是在一個晚上,我發現大姐不再收聽音樂了,她蒙在棉被裡哭得很悽慘,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悄悄地爬去大房間那邊偷窺,看到在大蚊帳裡的眾人皆睡,回來告訴她:「大家都熟睡了,沒有人聽到,不要擔心……」她顯得很感激。往後好幾天,她食不下嚥,失魂落魄,「明安哥哥」不再來,母親感覺到「出事了」,她把大姐帶進廚房裡,掩門談了很久,很久。好像有效,之後大姐開始吃飯,微笑,聽收音機,唱流行歌,回復到她原來的活潑快樂。

但我實在很想知道「出了什麼事」?又想念「明安哥哥」──他已經成了我家中的一員,而且他比我自己的哥哥更「善良」幾千倍。我開始動櫃中那「日記」的主意了,累積上次的經驗,我又成功地抖出了大姐的日記,找到了答案:

「美櫻(她是我們的鄰居,又和明安哥哥同校同學),今天向我偷偷說,他們校裡有一位鋒頭很健的女生名叫美姬,很多男生都在追求她,明安也有些可疑的動作,真是花心,騙子!騙子!大騙子!我傷心死了……」

原來如此!可惡!幾天後我放學在趕往車站搭車回家的路上「巧遇」明安哥哥,我假裝不見,但他卻朝我走過來,問我:「妳的姊姊怎麼了?怎麼不再理我?不再見我?我很痛苦,一定有什麼誤會,請妳幫我……」

我差點向他嚷回去:「負心人!」但看他那可憐傷心的表情,有點不忍,不過我這個做妹妹的有責任一定要為姐姐復仇,伸張正義才行,我於是狠狠地拋下了一句重話:「你自己知道!」然後把頭一轉,書包一擺,像西部影片裏那有志氣的牛仔英雄一樣,蹬、蹬、蹬、大步走開,揚長而去。哎,真痛快!一定要趕快回去向大姐報告!

不料她一聽竟放聲大哭,我幼小的心靈雖然不知其所以然,但隱約覺得我和她的距離好像 拉近了許多,我們本來就應該「姐妹情深」,「同床同夢」,「同仇敵愾」的。

姐姐後來又交上了一位比「明安哥哥」更壯、更帥,像「石原裕次郎」的男朋友,這位「友信哥哥」的家裡開傳統糕餅店,每次到我家總是提了大包小包的豆沙餅、綠豆凸、水晶餅、五仁餅、肉餅、紅龜粿……吃得我們全家大小笑逐顏開,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請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在那個年代,誰顧什麼身材、膽固醇的?才不管它發福不發福呢!

我今年生病了一段日子,吾家大姐每週從台灣打長途電話來關心,談起我們過去蚊帳裏外的姐妹情,哼著「雙人枕頭」的台語歌,把我的病情笑好了很多。但她到今天一直不知道我曾經偷覽過她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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