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母親就會想起她的黑色大皮夾,它平時被放在大衣橱裏的第二層架上,我唸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能伸手可及。每個月底,母親把作教員的父親的薪水放進去,然後每一個家人自己各取所需。衣櫥從來不上鎖,父母不必監視,我們這些小孩可以自己去拿規定好了的零用錢 ,記得上小學時是兩角錢,我把它花在買健素、炒花生、鳳棃心、楊桃湯上⋯⋯。如有其他的特別消費,向母親報一聲去拿就行。
高 一那年,一個月底 ,我需要九十元去預付客運公司的每月車票費,發現夾裏只剩下一百元,我遲疑不敢拿 ,母親 今天需要錢買菜,那是眼前最急迫的事,不行,不行,我不能拿走!母親知道了,她説不要緊,硬把九十元塞給我,我說我也可以和其他家窮的通學生們一樣,偷偷上車,只要不被抓到,而且車掌小姐是我的小學好友,會悄悄幫忙。
母親聽了很生氣,她説:「栽培妳受高等教育,就是希望妳能作個明白是非,有高尚品德的人,不能被環境打倒。我會想辦法解決的。」
事情已經過了五十年,我一直很想知道她當時到底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的?但她早逝,沒有機會揭開謎底,恐怕即使我問了,她也不會告訴我,這成了我人生中的一個大遺憾。
*校工-文銀 和我的哥哥 *
父親在農業學校教書,那時鎮上還没有自來水設施,要靠校工打井水、挑水來供應每一位教職員宿舍的需求,每一家宿舍都有一個水泥做的四方形、五尺高蓄水槽,當水快要用盡時,就趕快跑去「叫水」,— 去找校工挑水來填滿水槽,這大多是我們小孩子的責任。
校工—文銀住在校園另一端,一間靠近牛稠邊的破舊的漏水屋裏,隨時要待命,他已是四十幾歲 的人了,還是光棍,有很嚴重的口吃。他的另一項重要任務是照顧學校的一頭大水牛。這隻牛白天繋在老榕樹下,吃草、睡覺,文銀定時帶它去散步,刷洗它的身體,趕走它背上的蒼蠅,人和牛相依切切,有很深的感情。我的哥哥阿生對這頭牛特別感興趣,喜歡去戲弄它,不聽文銀的警告。阿生平時也常常模仿文銀的口吃,戲弄他。但是文銀好脾氣,還是很疼愛哥哥:「你再這樣,這樣調,調皮,不好,好,認真,認真唸書,以後,以後會像我,這樣,這樣,勞,勞苦,一世作,作牛,作馬。」
有一個下午,正當母親要開始準備晚餐時,一個小孩上氣不接下氣,跑來我家告訴我們,哥哥被水牛觸倒了,受傷很重。哥哥阿生常常和人打架,鼻青臉腫;愛爬樹,曾經好幾次從樹上掉下來,受傷;還曾被大孩子們激將去跳糞池,結果跳不過去,掉落糞池裏。這次事態嚴重,恐怕會有生命危險!母親和我來不及穿上拖鞋,急急奔出去老榕樹下,看到文銀倒在血泊裏,牛已經被其他人制服,我的哥哥缩在另一角顫慄,臉色發白,被母親拖回家。
文銀被送往醫院搶救後,幸好保住性命,恢復健康。事後父親問他:「是不是我們阿生惹的禍?我一定要好好修理他一頓!」
文銀急得臉孔漲紅:「不,不是!牛,牛,牛有時,有時,也會,也會,野性,野性發作。阿生是個好,好孩子,請你,你不要,不要修理,修理他⋯⋯」
阿生這次真的有被嚇到,經歷了這件事之後,他奇蹟般地作了一個大改變,循規蹈矩,不再到處惹禍。文銀用生命來保護他,用愛心來包庇他,終於帶他走向正路。
*叨去阿嬷家*
阿嬷家在台南巿,很吸引我們這些住在鄕下的孩子。很小的時候由母親在過年時帶我們回她的娘家,直到大姐上國小六年級時,她很膽大,自己帶四年級的哥哥和一年級的我,搭乘客運車轉大火車,再接市區公車去阿嬷家,每年至少有三次。那裏真是我們的天堂,外公很有錢 (我們常向其他小朋友炫耀,說阿公家有四間厕所。),我們能有吃有穿,盡興玩樂。大都巿真是熱鬧,見識到很多新玩意,新東西。尤其當表哥表姊從外地也來和我們會合時,吵得更是喧天價響。表哥只大阿生哥兩歲,常回來台南,知道很多台南好玩的地方,有一次他帶我們去看美國小孩們在公園遊戲,他帶頭教大家向美國小孩大 喊:「monkey!
Monkey! (猴子,猴子)」,並連連作出猴子騷頭、抓癢、吃香蕉的動作,嚇得人家哭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金髪碧眼,與自己不同種的西洋人。
我那萬惡的哥哥真是遠近聞名,阿嬷的隣居—阿萊嬸還記得阿生哥玩捉迷藏,爬到屋頂,壓倒煙囱,弄壞整個爐灶,害阿嬷全家幾天斷炊的事情,常笑阿嬤説:「孫子到,弄破灶。」
每次阿生哥來,她就好像如臨大敵。兩家隣居共用一口井,井一半在牆這邊,一半在她家那邊。阿生喜歡把路上撿到的石頭丟到井裏,聽那撲通、撲通的水聲大笑;他對井內大聲喊叫、唱歌、 說駡人的話,享受那井底傳來的迴響;把摺紙船丟下水,看它們沉浮;他搶走阿嬤給我的兩個銅板,拋進井裏,使我哭了一整天⋯⋯。
他更大膽翻牆過去阿萊嬸的後庭,去偷採芭樂、石榴、金桔、木瓜⋯⋯和玉蘭花,順便逗弄人家院子裡的老花貓和金絲雀。(玉蘭花是用來賄賂我,使我不去向阿嬷打小報告的)。阿萊嬸很生氣,向阿嬷頻頻抱怨:「你家那隻水菓狸,下次被我逮到,一定要罰他掃廁所!」
有一天下雨很久,眾小孩開始感到無聊,突然覺得肚子餓,表哥和阿生潛入阿嬷家的柴房「禁區」,去偷來幾個紅咚咚的大番茄,正當大家在吃得津有味時,阿嬤出現了!把表哥和阿生用籐條痛打一頓。
原來這些番茄是阿公的鄉下農民朋友寄放的,阿嬷家靠近菜巿場,他們摘下快要熟的番茄,挑來這裏,放置幾天,待番茄轉紅成熟後,再拿出去賣。柴房是一個重要的轉運站,「閑人勿入」,「違者必罰」,更何况帶出來那麼多番茄「偷吃」,影響人家的生計,尤其要加倍懲處!
阿嬤家巷口有一個賣零食的小攤子,我們小孩子最喜歡吃那裏的「烏雞丸」,那是一種紅豆沙做的小丸子,又甜又香。有一陣子,廠商為促銷產品,推出 了一個「問答題」的遊戲,由顧客從問題簿上隨意撕下一紙問題,把答案冩在上面,答錯缴一角,答對可以得到免費的一顆烏雞丸。表哥和阿生趁著攤主去上廁所,無人顧攤的時候,到攤桌底下去找出答案簿,迅速背記下來,一口氣䁠到了十幾顆免費的丸子!人人稱讚阿嬤有兩個很聰明的小孫子,但是阿嬷心裏有數,回家逼供出原委,兩人又遭到一頓毒打。「小時偷挽匏,大漢偷牽牛。」阿嬷是絕對不容許家族裏出了不肖的子孫的!
阿嬤很兇,全家三代都知道,領教過。阿公曾被她用掃帚打過,— 阿公是一個很難伺候的人,逼得阿嬷不得不揭(掃帚)竿而起來武裝革命。四舅也被她打駡過,— 他用色相去迷那雜貨店老闆的女兒,每早出去替阿嬷買皮蛋,縂是買五送十,引起阿嬷的懷疑。四舅唸「師大音樂系」,主攻聲樂,喜歡改編當時流行歌的歌詞,用他那磁性的聲音唱出來,戲弄我們這些小外甥們,好像:「熱烘烘的太陽往上爬呀,往上爬,阿生的『太太』,走進我們的家⋯」。他用中藥在紙盒裡養一種像黑豆一樣的蟲,每日都有幾十隻,爬來爬去,每早他從盒裏抓一把放進茶壺,用熱水燙死,喝那「蟲茶」潤喉,保養他的聲帶,有一次,有一隻蟲沒有被燙死,通過了茶壼孔,卡在他的喉嚨裡掙扎,使他抓狂,把我們笑死。四舅也很有繪畫天才,在他的房間裡掛有幾張自畫的「裸女」素描,吸引我們去偷看…。
阿嬷也有溫情的時候,比如:她讓我們 三個小孫女,在臉上擦她的白色粉餅,抹紅色胭脂化粧;每次派我去買茯苓糕, 規定只有我們女生自己可以吃;說我的下巴微翹(戶戽),此生必有福氣,會嫁個 好丈夫; 最喜歡找我玩「跳棋」,我每蠃她一次,就給一角錢⋯⋯。
我們雖然怕阿嬷,還是年年喜歡去她家。 阿生哥由少年轉成青年,後來考上了台南的「成大」,重再住進阿嬷家,但這回已經判若兩人,他文質彬彬,謙冲有禮,頗有人緣,尤其更深得女生們的愛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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