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19, 2016

愛之井


我們的母親時常讓我們難堪。有一年的過年,母親帶著我們三個小孩,從鄕下搭客運巴士到新營,再由新營轉火車到台南外婆家。巴士裡面非常的擁擠,幾乎連站的位置都沒有。所幸我們早排隊早購票,而有得座位坐。同車內有一位瞎眼的婦人,一手拿著拐杖,一手拿包袱,很困難地抓緊車把,母親看見,馬上起身位給她坐(這在當時不是很常有的事)。在寒暄交談中,母親問她要去那裡去?要在那裡下車?知道她與我們在同一站下車,但她還要轉搭客運到善化,母親不禁憂慮對她說:「在轉車的地方,妳要穿過好幾條的馬路,這樣太危險了,我們眼睛看得見的人,有時都可能被車撞傷,更何況妳呢?」 一時全車內的人都非常安靜,大家都屛氣凝神注意聽這段話的下文是如何。「這樣好啦,我來帶妳過馬路!」母親給自己做個結論。下車後母親果然不食言,我那瘦小的母親,一手提著大皮箱,一手扶著這位瞎眼的婦人,後面緊跟著3個五到九歲的小孩。大家非常緊張,一條接著一條的穿過馬路。許多路人,對我們這支婦孺殘障隊伍,投以奇異的眼光。當時還幼小的我們,覺得非常尷尬難堪,心裡嘀咕著:「母親爲什麽那麽愛管閒事,難道除了她,沒有別人可以幫忙這位瞎眼的婦人了嗎?」

母親經常去的一間雜貨店,店主是一對帶著眼鏡的李姓夫婦,幾乎每一年都會生一個小孩,每次去雜貨店買東西,看到李太太總是大腹便便。他們全家好幾口,吃睡都在那不通風又沒有門窗,小得像鴿籠的店舖上面。我唸高中的時候,鎭上出他們的大兒子—阿徳變壞,偸錢,打架,惹事生非,因而被學校退學。此後更是不常回家,成爲大人眼中的「太保」。鎭上家有靑少年的父母,都把阿德看成「瘟疫」,嚴禁自己的小孩與阿德來往。因阿德的關係,許多人不再繼續去他們家雜貨店買東西。但是我的母親,卻照常每曰去他們的店裏「交關」。

有時碰到阿德在店裡,母親還會親切跟他打招呼聊天。這使我內心非常不舒服,心想我自己是個某某省立女中的高材生,而自己的母親,竟然去關心一個人人棄之如敝屣,無可救藥的少年人。沒多久,鎭上又傳言阿德考上軍校,軍校的嚴格訓練,使阿徳改邪歸正,在軍校中他很認眞地讀書,因而他的父母也快樂許多。記得阿德在上軍校時,有一天我和母親去眼鏡李的店舖買東西太跑過來緊緊握著母親的手,眼淚簌簌流下,對著媽媽說:「我們阿德只聽妳的話,只信任妳,都虧妳的幫忙…」。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叫阿德去投考軍校的主意,竟是出自我的母親。

大姐畢業後,在鎭上一所中學做事。她有位同事是本地一家米店的女兒,有一天在閒聊中,她很好奇地問我大姐:「我家那些雇工每次一聽到妳家叫米,每個人都爭先恐後,搶著要送米到張老師的家。你們家到底有什麽吸引人的東西呢? 」姐姐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說:「或許是我那個『愛雞婆』的老媽吧?」毎當大熱天,這些十來歲,沒有升中學的少年人,騎著腳踏車,肩上扛著幾十斤重的米,不辭辛勞地踩30分鐘的腳踏車把米送到我家。每次看到他們都已汗流浹背,氣喘如牛。母親總是趕快跑進廚房拿開水給他們喝,一邊又忙著拿衛生紙,邊嘴巴還碎碎唸著:「可憐喔,趕快喝水,才不會脫水昏倒。身體的汗也要快擦乾,要不然風一吹會感冒喔。」有時正好家裡有糖果餅乾,她就抓一把給這些少年仔。母親從沒有把好東西留給自己的小孩,而拿不好的東西給別人。她這種婆婆媽媽,喜愛幫助人的個性,讓我們當她孩子的很不以爲然。人家又不是她的小孩,而且人家已經是半大人,懂得照顧自己,但母親仍把他們當成小換看待,實在令我們感到不好意思。

儘管母親常使我們感到窘迫 、 難堪,但我們明白她的愛有如一口水井,井裡的水源源不絕。除了讓她的家人享受到這份福澤,也能讓有需要的人分享這份恩澤。

我敬愛我的母親,也永永遠遠地思念我的母親!

(太平洋時報 /04/30/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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