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19, 2016

一幅未完成的繡花布


瓊惠不知道秀玲有個大阿哥, 那天在秀玲家和秀玲、淑琴玩「手板球」, 看誰能拍得最遠最高, 三人尖聲嬉鬧, 有一個年輕人開門進來抱怨:「太吵了, 妳們在幹什麼呀!」「在玩手板球呀,阿哥, 你也要加入嗎?」秀玲邀請他進來, 「妳們不是我的對手, 不怕被我一個個掃蕩掉嗎?」「才不怕哩!」秀玲把手上的球拍遞過去, 他一接過, 馬上快速地把球向天花板一彈、又彈、再彈, 又向前後左右、四面八方各彈, 球居然沒有掉下, 真是一身好功夫,看得她們三個「唸初一」的黃毛ㄚ頭眼花撩亂, 目瞪口呆。「好了, 好了,妳阿嬤在睡午覺, 不要把她 吵醒。我也要出去了。」那個年輕人隨即把門關上走了。「秀玲,妳有一個這麼大的阿哥, 怎麼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瓊惠不禁好奇地問, 「他是我的堂哥, 一直都在台北上大學, 今年暑假他爸要他回來看顧弟弟。妳們也知道他的母親兩個多月前過世的消息------

對了, 那個震撼全鄉的事情, 現在還有人在談說呢。在兩個多月前, 秀玲的大伯母因多年來患了長期的肺癆, 厭病厭世而懸樑自盡。「是那個送牛奶的阿明發現的, 聽阿明說死者的舌頭吐出來有一尺多長,真嚇人。」雜貨店的老闆娘這樣繪形繪聲地告訴母親和其他客人。大人還警告小孩不要到秀玲家去玩, 說那是個凶宅, 這樣子死去的人, 死了後會馬上回來找替死鬼的。但是秀玲家白天沒有大人在管得嚴嚴的- 秀玲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病逝了, 母親是個護士, 早出晚歸, 只有一個外婆在家看顧秀玲。 老阿嬤很寵愛秀玲, 對秀玲的朋友們也很好, 常常做許多美味的點心給她們吃, 所以瓊惠還是很喜歡偷偷地跑到秀玲家去玩。現在她才知道死去的秀玲的大伯母還有一個大兒子-就是這個阿哥, 她覺得這個阿哥很可憐。秀玲說阿哥的弟弟在母親自殺後,唸不下書 , 功課荒廢, 所以她伯父把大兒子從台北叫回來幫忙照顧弟弟

其實秀玲家和阿哥家是分開的, 那是一座改良式的四合院, 四家各住一邊, 只共用「中庭」, 淑琴家住在最靠街面的一邊, 淑琴的父母經營「服裝店」。還有另一家中年夫婦,住在淑琴家對面, 沒有生育,兩人都在小學教書。中庭有一口井, 是四家主要的用水來源, 瓊惠有時也幫秀玲的阿嬤打水, 她老人家有風溼病, 實在不堪幾次三番彎腰汲水。


有一天, 她們在玩「手對手」的拍手遊戲,瓊惠的手指甲太長, 抓傷了秀玲和淑琴的手, 秀玲去她母親房裏找出了一把裁縫大剪刀給瓊惠去剪指甲, 阿哥正巧走進來, 他不忍地把大剪刀拿開:「太危險了, 妳會剪到手指頭肉的, 妳等一下, 我去給妳拿來剪指甲刀!-------阿哥邊看著她剪指甲, 邊問她叫什麼名字?她小聲說:「李瓊惠! 」「唉呀, 怎麼這樣湊巧,妳的名字聽起來就像我的名字哩, 我叫『周炯輝』! 」大家都笑了, 使她覺得很不好意思。秀玲告訴阿哥:「不過我們都叫她『山本』哩, 她長得真像那個日本明星--山本富士子, 你看是不是? 」「好啦, 以後妳成了大明星, 千萬不要忘了我這個『名字和妳同音的』! 」「沒有啦!應該說, 以後你成了大名人, 千萬不要忘了我這個 『名字和你同音的』才對!  」瓊惠很謙虛地改正。
「阿哥, 你在唸台大經濟系, 什麼叫做『經濟』? 」瓊惠問他,(她也跟著秀玲這樣子稱呼他)。「唔,『經濟』就是在做管錢的事, 像妳們的零用錢, 要知道怎麼來, 怎麼花。」「那豈不簡單? 花光了再向父母要,不就行了! 」淑琴 說。「但不是每個人都有父母在背後撐腰, 妳的父母現在還有他們的父母在支援嗎? 國家有父母嗎? 國家不僅沒有父母, 還有很多支出, 這些等妳們長大了就會懂了。」
「阿哥,講些台北的事情給我們聽聽吧。」秀玲要求著, 「喔,這個,要講三天三夜也講不完------」「那麼就講你的女朋友好了! 」淑琴大聲笑嚷。「喔,怎麼這樣小小年紀就滿腦子女朋友、男朋友的? 阿哥忙著唸書又要作家教賺錢, 那有時間去交女朋友? 」三個黃毛ㄚ頭忍不住噗嗤笑出來。
有一天她們去池塘邊看人家撈魚, 三個人的鞋子都沾滿了泥濘, 一路拖到秀玲家, 她們在中庭井邊打水,脫鞋洗腳, 嬉鬧聲大概把阿哥吵壞了, 他走過來, 好像要開始罵人, 三個人等著挨罵, 但是阿哥注意到瓊惠的腳踝有踵傷, 問她 :「踵傷己經幾天了? 怎麼沒有敷藥, 還跑去沾污泥? 讓更多的細菌跑進去, 萬一發炎長膿會更痛哩。」阿哥邊罵邊轉回他家去拿來了一瓶雙氧水, 一條藥膏,棉花、繃帶和剪刀,叫瓊惠坐下, 小心翼翼地處理她的踵傷,「長得這麼大了, 要懂得照顧自己。」阿哥拍著她的肩膀半帶責備地說。瓊惠實在很感激, 竟然有人這樣子關心她, 連自己的父母都很少關心她哩。
瓊惠家住在公園旁邊, 吃過晚飯後,鄰家朋友美玉常來邀她一起去公園玩, 母親有時也叫她背著兩歲大的四妹一起去。美玉比她大一歲, 像個野男童, 喜歡在公園裏到處探險, 尤其喜歡看那些大大小小的男孩子們在吊單槓、雙槓和吊雙環, 美玉希望也能和他們一樣做這些運動, 但是那些男孩子們對美玉嗤之以鼻, 連讓她試一下都不肯。有一天, 瓊惠看到阿哥也夾在那些男孩子群中做運動, 還在教一些年紀較小的吊甩雙槓, 她很高興地走過去向他打招呼, 阿哥很驚喜:「山本, 妳怎麼也來這裡? 想要和我比賽吊雙槓嗎? 」「不是啦, 」她帶著美玉過來:「我不會吊雙槓 , 但是美玉很想要學, 你可不可以教她?」美玉看到他的肌肉硬朗結實,很羨慕, 問他:「我如果每日勤練會不會也像你這麼樣?」阿哥忍不住大笑:「妳會後悔的,將來如果妳的肌肉像我一樣, 誰敢娶妳? 」不過那天他還是教了美玉吊單槓和雙槓。瓊惠膽小, 只在一旁觀看而已。
有一次她背著四妹到公園, 阿哥走過來逗四妹:「小嬰兒真可愛, 給我笑一個好嗎? 」四妹嚇得大哭, 阿哥束手無策,瓊惠趕緊把背上的四妹雙手從後扶著,直直搖  ,哄她:「不要哭, 阿哥不是壞人, 他會買很多糖果給雲雲吃-----」「我沒說要買糖果給她啊!」「傻瓜, 這是騙小孩的, 你沒有騙過小孩? 」「沒有。」「你真好命, 我騙過二妹、三妹和現在這個四妹。」「四妹看來很重, 妳背她不會很累嗎? 」「還好, 我現在長高了一點, 不像以前, 總覺得頭重腳輕。」「我來抱抱雲雲好嗎? 讓我試試看, 也讓妳休息一下。」她解開背巾, 把雲雲放下來, 阿哥兩手舉起四妹, 在空中旋轉:「雲雲坐噴射機囉, 雲雲是孫悟空, 雲雲坐降落傘----」把四妹逗得咯咯笑。瓊惠說:「雲雲很喜歡水, 最喜歡洗澡, 又喜歡玩 , 我想她前世如果不是一個海軍軍官,就是一個日本的採珍珠海女。」「妳也相信『輪迴』嗎? 」「是的,我相信你的母親一定會轉世去做一個比較幸運的人。」「我也這樣想, 所以就不會那麼傷心了。」
他們在石椅上坐了一陣子,阿哥起身問她:「我可以來背雲雲走路嗎? 她現在好像喜歡我了!」「謝謝你了!」阿哥背著雲雲一邊走路一邊告訴瓊惠:「妳知道嗎?『山本富士子』來自很好的家庭, 受過良好的教育, 起初她父母堅決反對她進入電影界去拋頭露面, 後來終於被她說服。『山本』不是僅靠她的美麗外表, 也是因為她自己的聰明穎悟和認真謙虛, 才能羸得今日的地位。」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我母親說的, 她也是一個『山本』迷,

而且人家也說她很像『山本』明星哩。」
他們繼續走著, 突然阿哥大叫一聲:「這是什麼東西, 濕濕臭臭的!」糟糕,雲雲撒尿了, 尿布不夠厚, 滲透到阿哥背上的運動衫去了, 瓊惠趕緊把雲雲接過來, 連聲不停地向阿哥道歉, 卻又忍不住笑出來:「春風化雨一番也不錯哩, 蔬菜是這樣子澆沃大的。」隨即一溜, 逃之夭夭。
過了幾天, 她在公園龍眼樹下撿龍眼花, ------美玉已經和那些男孩子們搞得很熟, 把她丟下去與他們廝混,在較勁手力,玩紙標, 打玻璃珠了。有一個人走到她後面問她:「妳在這兒幹什麼?」「撿香花呀, 我要縫製幾個香袋子。」她轉過身去向那個人說:「阿哥,對不起, 你那天真是『好心不得好報』! 」「是呀, 害我被洗衣的阿 巴桑罵了半天。」「所以我才想到要做幾個香袋子送你哩, 我回家後,把這些龍眼花和家裡的茉莉花、七里香和萬壽菊晒乾, 縫在小布袋裏就成了香袋, 你可以放在書包, 衣櫥、房間、廁所-----,很香的, 你一 定會喜歡的。」「好 ,那我也來幫妳撿 ! 」阿哥彎下身,向她拿過一個紙袋開始一起撿花。 瓊惠又告訴他:「下回我們去檢樹的果仁、樹子, 我也時常把它們穿成串串, 作項鍊、手環和腰帶哩。」「妳怎麼知道做這些東西?」「我的尾姨教我的, 她手工藝很好, 去年過新年, 她給我做了一個很漂亮的髮飾, 還有一個戒指, 我好高興。」「漂亮的髮飾戴在漂亮的頭上, 更加漂亮了! 」阿哥笑呵呵, 「沒有啦! 」她羞赧地低下了頭。
她突然想起了什麼, , 我大哥要升高三, 明年就要考大學了, 媽希望他能進入台大, 想要找人替他補習,你說你一直在台北作家教賺錢,能不能請你給他補習一下?」他開玩笑地問她:「妳大哥也像妳這樣子聰明嗎?我只教聰明的學生的。」「當然了,你教了就知道!」她胸有成竹地保証。他又好奇地問她:「妳自己將來也想進入台大嗎?」「我沒有那種福命, 家裡是不會讓女孩子上大學的。」他沉思了一會兒, 終於答應了,「好, 一週三個上午, 來我家補習, 我很忙, 我還得給自己的弟弟補習哩。」她回家向母親說阿哥答應為大哥補習, 母親喜出望外, 隔天馬上把大哥送過去周老師家。幾天下來, 大哥好像學得很高興, 使她很嫉妒。  鄉裏農會的會長夫人有一天在菜市場上碰到母親和她, 問母親:「妳到底付了那個台大學生多少錢? 我拜託他好幾次, 請他給我們的『明宏』補習, 他不肯就不肯! 」母親只是勝利地微笑不答。大哥和明宏 在學校裏是死對頭, 兩人拼成績拼得幾乎成了敵人, 大人也一樣,

不時地在明爭暗鬥
這個夏天瓊惠過得很快樂, 直到有一天,母親滿臉嚴肅地把她叫過來:「 外面風聲說妳和周老師很要好, 常常搞在一起, 那個明宏的媽媽四處向人說,是我用『美人計』把周老師搶過來,替妳哥哥補習的, 把我氣死了! 」她覺得很委屈:「他把我當做自己的小妹妹看待,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關係, 而且美玉總是和我們在一起,妳可以去問她。-怎麼人家不說美玉, 就只有說我? 」「美玉是個『查甫體』的, 誰會去懷疑她? 」母親繼續說:「不過妳要小心, 瓜田李下, 不要給人口實。妳才上『初一』, 還太小。周老師是一位很好的青年, 也不要傷了他的名譽才好。以後妳不要再去公園了, 也不要去秀玲家玩。」她非常失望, 但不能不聽大人的話。
  她不能去秀玲和淑琴家, 她們只好來瓊惠家玩  。有一天秀玲偷偷給她帶來了一個時下最流行的「十字繡」材料盒, 裏面有繡花布, 繡花針和幾十種不同顏色的繡花線, 布的圖案設計是她最喜歡的「花團錦簇」, 秀玲說這是阿哥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他特地請在台北的女同學代買寄來的, 阿哥還說等她繡好了後, 要為瓊惠拿去台北最好的裱畫店裱起來。她高興極了, 每天在做完家務事後, 背著母親,一針一針地開始繡起花來, 她手巧靈活, 幾天下來已經完成了五分之一, 她很興奮,心忖再趕個兩星期, 應該就可以完工了。她把「材料盒」小心翼翼地藏在床下的櫥櫃裏, 沒有人會發現的, 她很放心。直到有一天母親滿臉不悅地走進來她的房間, 手上拿著她的材料盒:「這是誰給妳的? 妳不可能自己去買這麼昂貴的東西----」她驚嚇得講不出話來, 「妳不說,我也可以猜到, 是那個周老師吧? 」瓊惠懾懾地點頭, 母親聲色俱厲:「我不是叫妳要避開他嗎? 怎麼還是不聽? 」母親把整個「材料盒」沒收了。她很擔憂母親會去找阿哥算帳, 心神不寧好幾天, 直到有一天她偷聽到母親對爸爸說:「他其實是一個很好的青年, 心地也很善良, 他很認真在替我們『嘉祐』補習, 嘉祐現在進步很多, 更有信心了。我不忍心責怪他, 要怪就只怪自己的女兒年紀太小, 沒有早生幾年,兩人差了那麼多歲!

聽得她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阿哥不知是何時離開,回台北去的, 她再也沒有見到他,也許她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隔年,瓊惠的大哥考進了台大, 成了地方上的一件大事, 父母風光滿面。「明宏」沒有考上台大, 菜市場上母親又可以去向那個農會會長夫人耀武揚威了。母親把那個「十字繡材料盒 」還給她, 但她再也沒有心情去完成它了。 她現在終於瞭解, 這個世界有很多事情是永遠無法完成的, -就像阿哥和她的關係。
(  6/11/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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