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自生下大哥後就辭去優渥的教師職業,作一個全職的家庭主婦,靠父親作公務員的薪水過日,還算小康。日本戰敗,國民政府接收台灣初期,一些公家機關好幾個月沒有薪水可發,眼看就要坐吃山空,父親同事們的家屬有的去擺地攤賣布鞋,有的去餐館打工,有的回鄉下去種田、養雞鴨,有的替人打毛線、作裁縫。有人好心介紹母親去賣剪刀,每賣一把剪刀,她可以抽賺佣金(commission),因看母親老實,不必墊錢在先,母親在本地熟人不多,只好一個人背著重甸甸的幾十把剪刀,坐大火車南下到自已的娘家大城裡去賣,她把我們這些小孩寄放在阿弟的客母(乾媽)家,父親下班後接我們回家,煮飯,替我們洗澡,把我們一個個安頓下來之後,外面已經深黑,只見父親垂著頭坐在蚊帳外
、昏黃燈下桌邊嘆息,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母親回來了,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告訴父親:「只賣了一把剪刀,還不夠貼補車錢!」父親不說什麼,只輕輕地把手按在母親肩上,以後母親就不再去賣剪刀了。
作醫生的三舅很關心這個以前非常疼愛、照顧他的大姐,他給母親一筆錢,要她去做比較「穩當」的生意,那時「燙髮」技術剛從西方引進,許多愛漂亮、摩登有錢的女仕們常光顧「燙髮店」,母親本身很有美感,覺得走這一條路一定不會錯。每天當父親下班後•她就急急地趕去街上一家好友開的燙髮店去學技藝,父親把我們三個小孩餵飽、洗澡,哄去睡覺已經很晚,但我總是要等到母親深夜回家後,看到她慈祥的臉龐•等她到蚊帳內檢視我們,把踢開的棉被重蓋回我們的身上才能安心入夢。
母親學「燙髮」不久,就把大姐和我當做她的試驗品,她有時用燒紅的火箝捲我們的頭髮,作成漂亮的波浪型,有時用那種難聞的粉紅色藥包裹住我們的頭髮,再用大夾子夾住,讓煙氣瀰瀰上升—把頭髮燙成。
光頭的父親很羨慕 ,說可惜他只有眉毛可燙,否則他也要加入我們的行列。大姐和我的髮型一定燙得很好看,許多大人和小孩都讚賞不已•我們很驕傲地趁機作宣傳:「我們的媽媽很快就要開店了,妳們大家要來光顧喔!」可惜這個夢一直沒有實現,有—個晚上我從蚊帳內看到母親含淚向父親說:「我開業以後,一定會很忙,我不忍心把他們交給別人看管,人家會眞心愛我們的小孩嗎?她們肯用心敎養我們的小孩嗎?」只看到父親輕輕撫著母親的臉說:「其實我也不放心,我更不忍讓妳做得太累太辛苦,明天下班後,我可以到陳君的文具店幫忙,他說隨時歡迎我去工作的。我們一定可以撑過去的!」
幾年以後,本地一家中學要增聘一位音樂老師,校長和他的夫人親自來我家問母親願不願意接受這個職位?校長夫人是母親唸髙女時的學妹,因緣際會兩人都搬到這個「異鄕」再碰面,因此特別親蜜,校長夫人常向人說:「那個秋菊桑啊,在校時我們校長說她是本校之寶哩,學業優異外,還是田徑髙手,又是音樂能手,每次校裡音樂會,她不是唱女髙音,就是拉小提琴,有一次她演“金色夜叉”歌劇那個貫一男主角,又演又唱又跳,眞是英俊瀟灑,把大家迷死了! 」她精於廚藝,家裡經常宴客,每次總是自己帶著幾個兒子來向母親借她的珍貴碗盤—那是母親的嫁粧,然後再連盤帶許多好吃的菜來返給我們。我們家的小孩也常到他們的「校長官邸」去玩,那是一座日式大房子,榻榻米最適合「翻跟斗」,他們的「棉被櫥」是我玩捉迷藏的最愛藏身處,有時我甚至在櫥子裡面睡著
了。
我和大姐在隔房聽到人家要聘請母親做敎師的消息眞是高興死了,想到我們的母親就要成爲一個人人肅然起敬,威風凜凜的老師,而且母親的薪水可以給我們買很多漂亮的衣服,同學們一定會很羨慕。但母親謝絕了這個機會,她向校長和夫人說:「孩子還小,恐怕現在不是適當時候!」只聽到校長夫人連聲長嘆:「妳這樣的人材被埋沒,眞是太可惜,太可惜了!」姐姐和我也很失望,我很生氣怎麽父親在旁不勸說母親,給她一點壓力?他竟然談笑風生地在和校長聊談兩人過去各自留學日本的趣事。
一直到我們這些小孩長大,母親不曾再回去作職業婦女,父母親淡泊過日,全心全力敎養子女,爲子女犧牲無怨無悔。我中學時很喜歡唱那首:「我的家庭眞可愛」之歌,是的,雖然沒有大花園
,沒有漂亮的衣服,沒有豐富的物質生活,但是我的家庭擁有許多美好的時光,我們全家常在後院月下獨唱或合唱。在仲夏夜裡,父親一邊削甘蔗給我們這些稚齒、硬齒的啃,一邊講故事給我們聽。吃過晚飯後,父親哼著歌,背一個
、帶兩個我們,在大王椰子、蘋婆、 芒果樹下散步,還時常蹲下來和我們看地上黑頭大螞蟻搬家。還有,我們每天便當裡那最好吃的牛蒡魚餅,是父親透早走去市場現買現炸的(我幾十年來走遍台灣還沒有找到那麽好吃的魚餅)。
我的哥哥阿祥有一位好友常到我家來玩,他有一次對我們說:「我很羡慕你們有一位好爸爸,有一次我和阿祥正在作一個 調皮搗蛋的事,被你們的父親遠遠看見了,他只使給我們一個眼色,搖頭微笑,阿祥就停止了。若換成我的父親,一定非痛罵痛打一頓不成,有時還當著衆人前羞辱我,完全不顧我的自尊心。」今年和哥姐去敬拜供置父母骨灰的靈塔,遇見與父親有數十年之交的寺廟住持法師,他說:「你們的父親在世時常說他很幸運,你們這些小孩都很乖•讀書作事自動自發,知道是非善惡,潔身自愛,彼此友愛,從來不讓他操心頭痛。」原來他在外是這樣褒獎我們的 —他原本是一個很謙虛的人。
我自己在人生路途中幾度跌至谷底都能爬起,再接再勵•除了有上帝的扶持之外,也要歸功於父母親厚植於我們心田的親情和信實,尤其要感謝父親,在那個年代,很難能可貴的對母親的尊重、愛護、體貼和支持,有人說夫妻能給子女最好的禮物就是「彼此相愛」,父親不善表達,但他在這方面做得最好、最成功— 他確實深愛我們的媽媽,至死不渝。
(太平洋時報 06/17/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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