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18, 2016

卻讓幽蘭枯萎


麗瞳來到他的家門前,隔著半透明的玻璃門,裏面透出微暈昏黃的燈光,他大概在家吧?她是來看他的, 她已經找他找了好久。 繞到屋子旁邊,有一面窗子半開,那好像是一間廚房 從外面可以看到一列整齊的櫥櫃貼靠著牆壁,櫃台上廚刀插在刀座, 有條有理,一切收拾得很乾淨,突然她看到幾個女人拿著大包小包,邊說話邊走進廚房, 恐怕被發覺,麗瞳趕緊藏到一株矮樹叢後。 那一個是他的妻子? 聽說他的妻子很兇,但是她看來看去無法確定是那一個。過了一陣子,她再探出頭,這次她看到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兒,皮膚黝黑,面孔醜惡,啊,那可是他的兒子嗎? 她不禁心酸起來,忍著淚從庭院的側門溜走。這次她又沒有見到他! 啊,要見你是那麼困難, 你在那裏?我找你找了好久,求你不要隱藏起來,你躲在星星後面悄悄在看著我嗎?
不知她又怎麼進到屋子裏的? 現在她和他的妻子面對面坐著,他的妻子看來精明能幹, 她們中間夾了一位賣人壽保險的女士,那位女士在向他的妻子推銷保險,麗瞳也介入,告訴他的妻子,人壽保險有許多好處,尤其是一家之主往生時,家屬一時沒有辦法籌到足夠的現金去付遺產稅,人壽保險可以幫大忙 -----,說著,說著, 麗瞳突然醒過來,好一個奇怪的夢!

不知為什麼,自從她的大學同學-曉芳給她傳來「林福賢」老師最近過世的消息後,她就常常作這種惡夢,「可憐哪,才活了五十歲,英年早逝!他晚婚,孩子都還小哩。」曉芳嘆息著。後來她又陸陸續續從同學們那裏得到一些消息:
「他是一個很傑出的學者教授,著作等身,他的研究論作很精謹, 總是『文圖並茂』, 他的確也是一個攝影能手哩 。」

「可是他的太太很強悍專制,把他管得緊緊的, 很多『學會』幾次三番邀請他來演講 ,都被頭河東獅擋住了。」
「不知道他為甚麼那樣軟弱? 被太太欺負?
「沒有看過像他這樣的君子,唉!君子自古總是被小人欺。」

林老師的死訊來得這麼突然,在她平靜的心湖裏狠狠地丟下了一顆大石, 蕩漾出圈圈的漣漪,使她昏眩失措。她的耳邊響起了那個遙遠的年代,那個使她斷腸的夏天,母親說的一些話:
「我當年是把妳們的父親從別的女人那邊搶過來的,因為他條件好。我們現在住豪宅, 出門有司機開車。看妳們的那些阿姨,己經過了中年,還在為三餐奔勞。所以人家說『女怕嫁錯郎』, 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那麼黑,將來生出來的小孩也一定會很黑。」
「我和妳的父親差了九歲,好像差了兩個世紀,思想不同,跟本無法溝通,很痛苦。覆車之鑒,我不願再看到自己的女兒受同樣的苦。

「妳太聰明了,一定要找一個比妳強, 能使妳心服的丈夫,否則妳會瞧不起人家,欺負人家。那種婚姻雙方都會很痛苦的。」
那個靦腆客氣, 儒雅的林老師,在她大三時教他們這班「比較歷史」,歷史系裏老師大都是老學究,老氣沉沉,少有像他這樣的年輕老師。她有時也會好玩地研究講台上這位「林福賢」老師: 他身材中等,皮膚黝黑,有一副鄉下人的純樸古意面孔,算不上英俊,但講起課來卻博學多才,如行雲流水,上他的課,總是有那麼多的珍貴資料和研究斬獲,讓她忙得來不及作筆記,唯恐遺漏。麗瞳自從上了大學以後,不管上那一門課,不像其他同學常喜歡往後排坐,她總是坐在前面幾排,這樣,才可以聽得清楚,看得清晰。她長得高,從小學到高中都只有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份兒, 有些老師聲音小, 或是黑板字寫得輕或 小, 都讓她學得很吃力,她佷高興,現在上了大學, 終於可以任她自由挑選座位了。麗瞳是班上高材生,不是因為她喜歡拼成績,而她喜歡「學習」,有從父親那方遺傳下來好奇心,選擇「歷史系」是滿足她好奇心的最佳途徑。這位林老師大概也和她一樣吧?

有一天,下課後,班上一位男同學李英展來找她:「妳知道林老師是我的同鄉嗎? 我小時侯就常聽人家說他很上進優秀, 我覺得你們兩人氣質相近, 他母親常拜託我母親替他找對,假如妳還沒有男朋友,我想來給你們介紹------
麗瞳臉紅心跳,不知怎麼回答, 「可是----可是----假如我和他交往,我的這科成績好, 人家不會認為我自己努力結果,而是用女人手段擒來,我的名譽很重要。」

「妳一向各成績都很好,人家不會這樣想, 最重要的是妳對他有好感嗎?
「不知道,不知道,但是你要先問他,他是不是知道我,對我有好感嗎?」

李英展笑了,有點黠慧:「他已經問過我: 那個常常坐在前排,認真作筆記的女生是誰?他早就知道妳了。」
麗瞳覺得臉孔又燙又熱:「我要回去想想看。」

麗瞳終於作了一個勇敢的決定,她告訴李英展,等兩個月以後,學期結束,才來交往,她的名譽確實是很重要, 而且這樣她上課也比較自在。隔天在課堂上, 麗瞳一直低著頭,不敢看講台上的林老師,不知李英展給他傳了訊息沒有? 只感覺到林老師的眼光好像一直盯在她身上, 使她有些失魂顫抖,心慌地想找一個地洞去藏起來。幾天過了,慢慢地, 她開始恢復自然,但可以感受到以前所不曾發現過的,林老師身上洋溢的一股青春氣息,他現在好像放鬆了許多,精神煥發,講課時妙語如珠,他的幽默感使學生哄堂大笑,有一次還帶來唱機,播放各國的代表歌曲, 那支韓國「阿里郎」情歌,美麗哀愁,繞樑三日,久久難忘,他解釋道,這是一個多情韓國女子尋找她愛慕情人的歌曲, 同班許多女生不以為然,紛紛抗議,男生則大聲叫好,結果大家又喊又鬧,笑成一團。這兩個月過得很愉快。為了恐怕他偏心,暗中給她加分,麗瞳特別用功,花許多時間和心力在這一科上,學期結束,麗瞳得到九十分,知道這是全憑她自己的努力嬴來的,所以她沒有良心上的不安。
期末考才結束不久,李英展來找她:

「再過幾天我就要離校回家了,妳什什麼時候回家?不要忘了妳的諾言呀,回家之前可不可以和林老師私下見一次面?人家等妳等了那麼久,再讓他等下去也不好意思,而且男人也許會變心哩。」
這是一個難題,她不願被人家發現她和林老師約會,李英展想出了一個辦法, 由他帶她去林老師住處,他們三人可以在他家喝茶、談天。

他租在一座公寓二樓,知道她要來, 已經買了一大盤水果和一盒「義美煎餅」在等待, 屋裏到處是書架,但整理得乾淨有序, 這是成熟男人和班上那些乳臭未乾的男生的不同之處。李英展丟下她就馬上溜走了,林老師和她都有些緊張,最後還是她先開口:
「你有這麼多書,真是令人羨慕!」

「都是一年一年買,慢慢積下來的, 也沒有想到會積了這麼多-----
「可以開個書店了!」她開玩笑說。

她坐下來吃水果, 抬頭問他:「林老師, 你暑假也馬上要離校回家嗎?
「恐怕還要再留下至少兩個星期,『大專聯考』下星期就開始了,我被派去閱卷。」

聽到『大專聯考』,她還心有餘悸,她告訴他,當年為了準備『大專聯考』,她如何日以繼夜,啃書苦讀,又到老師家去補習,
「我那時瘦得像一支竹竿哩,風一吹就倒了!」

他靜靜地看著她說話,好像在研究她。
「所以,你們手裏操著生殺大權的,要慎重,不要用『電風扇』來吹考卷,吹得愈遠的,分數愈高。」

 林老師被逗笑了:「聽說妳是班上的高材生?我看妳的報告寫得真好。」
「沒有啦!只是一個書呆子,和你一樣!不是我比別人聰明,而是別人把他們的心都分到其他地方去了: 像『作家教』賺錢啦, 約會啦, 跳舞、逛街、看電影-----,我不喜歡那些。」

「妳喜歡什麼?」
「看書、攝影、爬山、迷博物館、看花展、 畫展-----, 還有, 跑松山阿姨家去打牙祭。你呢?」

「沒妳那麼多,看書和聽音樂而己。對了,我也喜歡打牙祭,我們以後可以多多『以食會友』了!」
把話題一轉,他們開始談食物,然後攝影,然後音樂,然後博物館-----,不像在約會,卻像老朋友在敘舊,談得很投機。時間不早了,她向林老師告別,他深情款款地問她:

「閱卷那幾天,我們要入帷 ,連晚上也不能出來,妳可以等我回來嗎?」她點頭答應。
走在路上,她覺得好像在作夢,他會是她的白馬王子嗎?只覺得她和林老師的距離已經不再像課堂上的「台上台下」了

 他出帷第一天,馬上來女生宿舍前接她,麗瞳穿著一件玫瑰紅滾綠邊的洋裝,笑著迎向他,
「妳今天好漂亮!」他驚嘆不已,

第一次被男人當面讚美,使她不知所措。她羞答答地問他:
「你有沒有吃好?睡好?」

「喔,妳是說入帷期間?當然了,那是全世界最舒服的監獄,沒有『電風扇』,但有冷氣機。」他頑皮地偷窺她的表情,把她逗笑了。
「今天有什麼計劃?」

「民以食為天,我要先帶妳去圓環吃魷魚羹。」
那天他們又去「新南陽戲院」看了電影,然後在淡水河邊散步看夕陽,

林老師說:「我有一個夢,就是有一天能找到一位心投意合的伴侶,人家說我的標準太高,但我還沒有放棄。」
她靜靜地聽著他傾訴,涼風吹拂著她的長髮,兩個寂寞的靈魂在夕陽餘暉裏找到了契合。

麗瞳喜歡帶著「照相機」到處跑,她覺得唸歷史的人應該也要學會照相或畫圖,有些事情單靠文字不能形容表達,百聞不如一見。所以考上大學時,姐姐向父親要「鋼琴」,她只向父親要「照相機」作禮物。每當班上有郊遊和重要活動時,她也樂得當義務照相師。她向林老師說: 從攝影機鏡門來看世界,這個世界其實沒有醜的東西,只有醜的心和醜的事; 老婦的皺紋和嬰兒的笑容一樣美,被遺棄的荒城和繁華的都市一樣吸引人,野草和玫瑰應該受到同樣的讚美,
「我個人比較尊敬野草,那種生存意志力, 那種強韌的生命力,不肯向惡劣環境低頭,令我佩服!
林老師被她說服,也開始跟她學照相,他們照自然美景、 人物、動物、古蹟、建築物和彼此。有時為了等待適當的光線和意境,要枯等半天,拍了又拍,但他沒有抱怨,好像樂在其中。最高興的是相片洗出來之後,兩人跳搶,爭著看成果。
母親不斷催她回家,林老師也應該回去看老母了,他們決定坐同一班火車南下,麗瞳家住台南,他家在屏東, 這是一個絕佳的安排,使他們有更多的時間相處。 兩人找到車位坐下,她微笑著請求他:
「給我講個故事吧,我小時候父親常跟我們講故事,他那時候還有時間,後來忙著作事業,就不再陪我們了,我佷想念那段童年快樂的時光。」
「妳還是幸福的,我兩歲時父親就過世了,也不記得他長得什麼樣子,又沒有兄弟姐妹,我的童年很寂寞。」
「你的母親辛苦了。」她很同情,一時語塞,不知要用什麼話來安慰他才好。
「好!我先來給妳講個十二世紀,中國一位『鐵血太后』的故事,不要睡去了呀!」
講完了,她意猶未盡,要求他再講一個,他於是講了那個創造韓國文字的「世宗」皇帝,如何避免兄弟鬩牆,流血鬥爭的故事。
講完,麗瞳又要求:「再講一個!」
「怎麼這樣貪心,我要開始收費囉!」
不過他還是依了:「日本古代有兩個英雄在爭奪江山,兩人實力和武功都不相上下,後來兩人竟同時愛上了同一個女人,其中一個她不愛的,竟然為她犧牲性命,放棄江山 -------
「那不是很愚蠢嗎?人家不愛他,他竟白白為她去送死,代價太高了。」
「偉大的『愛』不是討價還價,是無條件的,只想到對方的好處,沒有想到自已。人類歷史上有不少這樣的傻瓜哩。」他的眼睛眺望著車窗外, 好像在喃喃自語。
他們又談了各人的成長過程,人生遭遇,為甚麼走上「學歷史」這條路-------,他們吃著鐵路局便當,好像又回到當「中學生」的時代, 互相抬槓, 快樂歡笑。 時間過得真快,火車已奔馳過了濁水溪,她覺得有點累,竟然睡著了。醒過來時,發現自已的頭枕在他肩上,身上蓋著他的夾克,不禁嚇了一跳,趕緊坐直身子,急急移挪到座位的另一端,窘得把臉羞赧地矇在那件夾克裏,不敢看他,
他掀開夾克的一角偷窺她,兩道灼熱的眼光射過來,懾人心魄:「我剛才在想,假如這個睡美人再不醒來,睡過了她應該下去的車站,我就只好把她帶回屏東家裡,給我媽作童養媳。」
她努力抗拒:「幸好我沒有睡過站,對不起,向你媽道歉了!」趕緊又把「夾克」衣角抓回來,矇住臉
「喂,妳的車站快到了,不作童養媳隨妳,但總應該把她兒子的夾克還給人家呀!」
麗瞳是這樣子,狼狽紅著臉下車,一顆心砰砰亂跳地回到家的。
兩天之後麗瞳接到他的來信,細訴相思之情,他還邀請麗瞳到他家玩:「我母親看了妳的相片, 喜笑顏開 ,希望能早日和妳見面。也歡迎妳帶著妳的照相機來看我們這裏高屏溪的水鳥。」又說,他家鄉的一些耆老邀他共編「地方誌」,要作許多田野調查和專訪,他希望麗瞳能夠幫忙 ,「 妳的相機這次可以大大派上用場了!」
「請代向伯母問安,」她回信道:「但是,我沒有辦法幫忙,我現在在補習班學『珠算』, 買了一個算盤, 我的同學中有賣肉的,賣菜的,賣布的,賣小吃的,作農的,-------,男女老少,濟濟一堂,他們沒有時間和能力去商業學校受正式教育,但他們很需要這個技能。 想像一下,顧客和商販共處一室, 一起學習,是一副多麼美麗的鏡頭!他們都很可愛, 他們推我作『班長』哩。對了,我們的老師是高商來的大牌名師,年輕又瀟灑。」
他很快又來了一封信:「班長,我意識到危機來了,妳好像要改行從商,賺大錢去,把我這個窮書生踢掉,我該怎麼辦才好?還有,那個高商來的名師也使我憂心忡忡,恐怕他也會像我一樣,被妳這位美麗的學生迷倒 ,我心惶惶,輾轉難眠。那一天能去拜訪貴府?」
她即時送過去一顆定心丸:「林 大人惠鑒:君有所不知,敝人乃本班『總務股長』,身負重任,明年乃吾班在校最後一年,有很多大事將要降臨: 畢業旅行,畢業紀念冊編輯,同學會,謝師宴------等等、等等,用手加減乘除來算帳,效果不彰,『運用珠算』是為上上之策。至於台上那個英俊小生, 本人修行禪宗『忍道』多年,抵擋這麼區區一點點魔鬼的誘惑,不是一個問題,免驚! 趁便在這裡,先邀請您,屆時務必要來光臨明年吾班的謝師宴。」
 麗瞳沒有提到「那一天請他來家裡玩」的時間計劃,因為母親對她很生氣:
「『交男朋友』這麼重大的事,妳竟然沒有跟父母商量,自作主張。對方又是一個『教書的』!」
她小心翼翼地跟母親解釋: 他們才交往不久,他誠懇老實,在他的專業領域裏是一個傑出的人材,她和他談得來-----
她很想他,實在很想和他見面,但是母親既不准麗瞳去他家,說這有失身分,又不肯請他過來,她心情很鬱卒憂悶。母親常向她和姐姐說:「我當年是把妳們的父親從別的女人那邊搶過來的,因為他條件好。我們現在住豪宅,出門有司機開車。看妳們的那些阿姨,己經過了中年,還在為三餐奔勞。所以人家說『女怕嫁錯郎』不是沒有道理的。」但她不覺得林老師是一個「錯郎」。父親去南美出差,姐姐已出嫁,哥哥在服兵役,她每天單獨與母親相對,母女關係緊張。
有一天, ,父親回來了,看到麗瞳好高興:「我的寶貝女兒,妳長得愈來愈漂亮,有沒有男朋友了呀?帶來給爸爸看看!」她眼淚漱漱流下,
母親在旁抱怨:「她沒有眼光,交上了一個『教書的』,說是她的老師------
「那也不錯呀,只要身體健康,品性良好,我的女兒喜歡就好了。」
母親氣呼呼:「那乾脆到菜市場隨便撿一個算了。」
父親說:「我的寶貝女兒很聰明,我相信她的眼光,這個人一定有什麼優點讓我的女兒看上。趕快請他來,我月底又要飛到日本去了。」
母親勉強答應。她趕緊給林老師寫了一封信,請他這個星期六來,因為那天父親會在家裡。
星期六早上麗瞳和司機阿旺去車站接他,她含情脈脈地檢視他,他瘦了許多,因為編「地方誌」,他白天忙著到處去作口述記錄,晚上回家整理資料,常要熬到半夜,「但是很有意義,對祖先、對家鄉更加瞭解,更愛家鄉。妳好吧? 妳也瘦了。 」她很想向他傾訴心中的委屈,但是有阿旺在旁,她只能點點頭。他們到了家門 ,父母親已經在客廳裡等待,女傭拿來熱茶和熱毛巾。林老師遞給母親一籃水果:「伯母,這是屏東特產,是家母今早特別去買的,希望不嫌棄。」母親接過水果,客氣地道謝。
父親很好客,很健談:「我是白手起家的,我的曾祖父從福建來台灣作官,非常顯赫,但是他死後, 我的伯公好賭,常常一夜之間賭掉三棟洋樓,家道中落,害得我們這一房也遭殃。台南是一個有豐富歷史的地方,人文薈萃,也需要像你這樣有幹勁的年輕人,來繼續整理、發掘台南的歷史。」
「來,今天我來帶你參觀台南,之後,我們到『薩卡里巴』去吃有名的小吃!」
司機阿旺載了他們三人去看赤崁樓、億載金城、 安平港、 孔廟、五妃廟------,
「我們台南有很多廟,我考大學前幾天,母親帶我去『關帝爺公廟』抹香油,因為關帝爺公保庇我,才考上大學哩。」她悄悄地在他身邊說。
一個小男孩突然從小巷跑出來,司機阿旺來不及煞車,撞倒了小男孩,一群人圍觀過來,小男孩被送進醫院, 警察來作筆錄,他們遊興大減,父親決定打道回府,苦笑著對林老師道歉: 「這也是台南特色之一:小巷太多太亂!」
回到她家,吃過午飯 ,林老師知趣地告辭,不過他建議,時間還早,是否可以帶麗瞳去屏東見他的母親,當晚再送麗瞳回台南家?母親婉拒了:「麗瞳等下還要陪我去看一個親戚,以後再談,好嗎?」然後由司機阿旺把林老師送去車站,沒有讓麗瞳跟去。
當晚,餐桌上,父親得知小男孩無恙,只有幾處擦傷而己,鬆了一口氣。
母親開始咀咒壞運氣:
「今天什麼都不對勁,女兒帶來一個我不喜歡的男人,車子又撞到人------,不是好兆頭。」
氣氛開始緊張起來,
父親急忙把她打住:「這又不是第一次發生事,我跟市長說了好幾次,小巷交叉口應該要多放些路鏡,才不會天天發生車相撞,車撞人的事。」
「他是個『教書的』,他又大了麗瞳八歲,麗瞳太年輕單純了,容易受人誘惑!」母親很不高興,
父親站在麗瞳這邊:「  教書也沒什麼不好!說到『年紀』,我不也比妳大了九歲嗎?」
母親一聽更加生氣:「姐姐嫁醫生,她這個妹妹不能嫁得太差!再說,我和你差了九歲, 好像差了兩個世紀,思想不同,跟本無法溝通,很痛苦。覆車之鑒,我不願再看到自己的女兒受同樣的苦。
「是妳老古董,不是我老古董!」父親急急聲辯
母親繼續說下去:「他那麼黑 ,將來生出來的小孩也一定會很黑。」
父親笑嘻嘻:「我們的女兒白皙俊美,可以中和呀!」
「廢話少說!還有,他是獨子,早年喪父,那種年輕就守寡的婆婆是很難侍候的,我們的麗瞳太溫順善良,不是對手。」
母親接著又說:「他太老實,沒有一點兒世故,三十歲的人了,竟不懂禮節,怎麼可以沒有事先約定,就隨便臨時要把人家的女兒帶回家的? 他應該知道我們的麗瞳是個有身分的小姐!」
母親最後語重心長地向麗瞳說:「妳太聰明了,一定要找一個比妳強, 能使妳心服的丈夫,否則妳會瞧不起人家, 欺負人家。那種婚姻雙方都會很痛苦的。妳還是把他斷了吧!」
幾番話下來,聽得麗瞳眼淚奪眶而出。母親說,假如麗瞳自已不把他斷掉,她會開始採取行動來阻擋,沒有人能改變她的意志。
林老師回去之後,每天給她寫一封信,但是她不能給他回信,母親說要她「自己」去切斷這段像小女孩般的,一時的,盲目的, 不成熟的愚蠢感情。
昨夜又夢見我在山林裏翻 山越嶺尋找妳,親愛的,思慕妳的心是那麼渴切,求妳不要隱藏起來,悲傷已使我的力氣衰弱,我的靈魂枯萎 ,妳在那裏?夜已深,微風輕撫著芭蕉葉,月光為她唱著搖籃曲,妳躲在星星後面悄悄在看著我嗎?」她讀著他的來信,淚流滿襟。這是她接到的最後一封信。不知道他已經放棄,還是母親把以後的來信都攔截下來了。
她每天悲傷流淚,父親憂心忡忡說:「妳的這場仗不好打,妳的母親個性很強,我很瞭解她,得不到她所要的,她絕對不罷休。不過她也是為了妳好!其實,和誰結婚都一樣,結了婚以後,愛情不再那麼重要,必須共同應付許多現實生活的挑戰,兩人好好內外配合,各盡其責,也能把婚姻經營成功的。『珠算』不要學了,月底,妳和爸到日本散散心,好嗎?」她搖頭拒絕了。
每天她很用功在學習「珠算」,下課後,她常和賣布的同學-美霞,在回家路上的「冰果室」吃冰  美霞說她這生有一天一定要成為一位有名的「服裝設計師」,被人瞧不起的滋味是她這個富家千金所無法體會的。 她知道美霞以前有一位「成大」的男朋友,但被男方的家庭硬生生拆散了。社會階級很難打破,人們的偏見很難改變,麗瞳想,金錢假如真的那麼萬能,為甚麼富家千金與蓬門的女兒同樣不快樂?可見金錢的力量也是有限的。播放機傳來時下最流行的那曲「沙喲那拉」英文歌,「------輕聲向你道別了,請不要哭泣,我們再也不能佇足共賞美麗的櫻花,我們再也不能依偎在樹下,一起看睛空了-----啊,再見了!讓我們微笑著分手,各走天涯吧-----」兩人心情都很低落。
那個黑暗失樂的夏天接近尾聲,新學期快要開始,  她準備回去學校,母親有些擔憂:「回到學校後,如果他再來騷擾妳,一定要向校方報告,我們也可以採取法律途徑。」
李英展回校後馬上來找她:「發生了什麼事?妳為什麼突然不理林老師了?」
她只淡淡地回答:「家裡反對。」
李英展嘆了一口氣:「林老師也在這樣猜。妳敢反抗嗎?」
她惶恐地搖著頭,是的,她愛「野草」的強韌不屈, 但她沒有把握自己是否有作「野草」的勇氣和能耐? 畢竟,她自小一直是棵生長在溫室裏的玫瑰花。
那一年林老師 沒有來「騷擾」她,但是有好幾次,她看到林老師來她上課的教室找李英展,兩人站在走廊上談話,她總是低下頭,避免和他視線交叉。大四是一個非常忙碌的一年,除了上課、考試、 作總務外,她決定要考研究所,修碩士,每天都在圖書館裏啃書到半夜。 畢業旅行開始了,那真是一個好機會,讓她鬆弛一下身心。 有一天,大家在獅頭山步行,李英展走到她身邊悄悄告訴她:「林老師的母親每天哀求他,把妳忘了吧,他已經不再年輕,不能再延誤春春,找另一個女人快快結婚吧。我也叫他把妳的相片和妳的信件,從屋裏通通拿走,你們註定沒有緣份。 但是他不肯, 這個傻瓜! 竟然這麼痴情,早知道,我就不會給你們撮合了。」這個傻瓜?她突然記起那天南下火車上林老師說過的:「-------人類歷史上有不少這樣的傻瓜哩。」她不禁焦急起來,不斷在內心嘶喊:「林老師,你不能, 你不能,你絕對不能做這樣的傻瓜 ------ 」。
「謝師宴」緊跟著來到,她真心地感激四年來那些師長們的教導,她也不能不感謝林老師,從他那裹學到了活潑的治學方法和鍥而不捨的精神。
她走向林老師那一桌,很大方誠懇地向他鞠躬:「謝謝教誨,感恩不盡。」
林老師又驚又喜,笑了:「你看,我來了, 一年前我就答應來的。」
是的,一年前她就邀請了他,那是在暴風雨的前夕,那時他們是快樂的,但已經無法回轉復返了。
麗瞳終於考上研究所,她也在系裹圖書館兼差,一週兩天, 以便就近閱覽書籍。 林老師常來圖書館,他喜歡坐在窗邊看書,借書還書之外,他們只有工作上客氣的寒喧。 她注意到他的穿著改變了,他現在常穿有格子的,和有條子的襯衫, 髮型也有些改變,看來摩登多了。有時圖書館只剩下他們兩人,麗瞳會覺得不安,但是林老師只是靜靜地看書,沒有來攪擾她,日久,她也放心了。
 半年後,她的姐夫給她介紹了自已的一位好友- 瑞麟, 瑞麟家在中部開紡織工廠,產品行銷全球。瑞麟被她那高雅的氣質和書卷氣深深吸引:「我愛文學,我愛歷史,但是身不由己,父親創業艱辛,我有責任要守業 ,我在外面商場上與人爭戰廝殺,大海風浪中求生,很希望回家能看到一位嫻靜可愛的妻子,來平靜滋養我的心,請妳來作我的避風港好嗎?」在父母和姐姐的慫恿下,不! 應該說,在母親的施壓下,她和瑞麟很快訂婚,準備一個月後結婚。她向系裏圖書館請了十天的婚假回家結婚。
十天後麗瞳回到學校,她仍然須要到圖書館工作。 那天,林老師像往常一樣,從外面走進來,坐在靠窗的位子靜靜看書,麗瞳有點緊張,她十天不在圖書館,同事們一定會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 他一定會知道她結婚的消息,他會來向她道賀祝福嗎? -----還是採取激烈的行動-毀容、棘手摧花? ------她心裡 真是忐忑不安,心亂如麻。
不知過了多久,林老師徐徐站起身來,走向麗瞳,沒有說話,沒有看她,把手上的幾本書靜靜地還給了她,然後沉默無語地走出了圖書館,-----麗瞳看見他眼角有淚光,心裡一陣酸楚,想要追趕過去,他說些什麼, 但是理智把她打住了。她坐下來 悲傷地整理著林老師歸還的幾本書,一只信封赫然從書裏掉了下來,她顫抖地打開 來看, 那是一張很美麗的賀卡 玫瑰紅為底配著綠色的凸框中間是幾株高雅百合花,- 麗瞳記起了那是他們第二次約會, 在淡水河邊散步,她所穿衣服的顏色。熟稔的林老師的端正筆跡出現在裏頁:「幸福,珍重再見 。」短短幾句話,卻把她的心撕碎了,她眐眐地,反覆讀著這些字,再也忍不住,她急急奔進後間儲書室,倚在書架上眼淚盡情奔流。
自從那天以後,她就不再見到林老師來圖書館了,「他終於斷了心, 這樣也好------,希望他早日找到理想的伴侶。啊,再見了!」麗瞳望著空空的靠窗 位子喃自    
時光飛逝, ,距林老師過世已快十年了, 麗瞳已不再那麼常作夢,到處尋找他,但有時也會獨坐沙發椅上沉思,緬懷往事。有一天,在唸大學的女兒「郁如」走進她房裹來,羞答答地問她:「媽, 我有一個男朋友,可不可以帶他回家給妳和爸爸看?」她猛然一驚 咦,是那個時候了嗎? 她輕輕地撫著女兒的頭:「唔,是什麼樣的人? 讓我的寶貝女兒這麼心傾?」她愛憐地看著女兒,耳邊響起了當年父親豪爽的笑語:「我的寶貝女兒很聰明,我相信她的眼光, 這個人一定有什麼優點讓我的女兒看上。趕快請他來------ 」她已經作了決定:不論如何,我一定要好好善待這位女兒將帶回家的人。
(7/29/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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