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敏芳剛來到賓州這所「兒童醫院」當營養師一個月,她很喜歡這裡,上自醫生下至工友,還有許多義工,爲了幫助這些患病的孩子們,大家打成一片,像個大團隊、大家庭。有一天,她照例走進那個患了末期血癌的小男孩 一
David的房間,看到一位光頭的東方人男士在和 David 下西洋棋,那個人看到她, 微笑著起身自我介紹:
「我叫 Mike,很高興見到妳,我從台灣來。」
能在異域碰到故鄕人,她很興奮:「我也是從台灣來的,叫敏芳,David 是你的?」
「喔,我是義工,我和同事三人,輪流來和 David作伴,他最近在作『化療』,頭髮全掉光了,非常傷心。」
David 搶著插進來說:「我現在不傷心了,Mike, Jerry 和 Tom 他們都陪我剃了光頭,和我一樣。光頭也很好看哩,妳說是不是呢?」聽得她幾乎淌出眼淚來。
Mike 轉了一個話題:「聽說你剛搬來這裡?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儘管跟我喊一聲,我在這裡已經住了五年,我是機械工程師,我的名字叫『葉世煌』。」他隨手抄了自己的名字和電
話號碼給她。敏芳照例問David關於他的飲食狀況後,向葉世煌道謝,就走出了房間。
—個星期後,她又在 David 的房間碰到葉世煌,他正在灌氣球,用氣球做猴子、長頸鹿給 David 玩,看她進來,叫她稍等:
「我來做一隻 Lady Bug 給妳!」他把紅、黑不同形狀,不同尺寸的氣球迅速靈巧地扭轉纏結,最後在上面勾畫了幾點小黑點,居然做出了一隻維妙維肖的 Lady Bug 來,它那頭上的觸鬚(Antenna)不停地在顫動,可愛極了,她很驚喜:「太漂亮了,我要來放在我的辦公室裏!你真是多才多藝。」
「我以前唸大學時,常和教會的『暑期青年團』,去山地服務原住民,學了許多這些玩藝兒,他們都叫我『孩子王』哩!
對了,這個月底,醫院要舉辦每年一度的『募款遊園會』,我需要人來幫我灌氣球,妳能幫我忙嗎?」
「我?——我笨手笨腳,恐怕會把你氣死。」
他哈哈大笑:「我命很硬,不會那麼容易被氣死的,但是我很怕被罵死,假如不能讓每個小孩拿到氣球,我會被人家罵死的。」她只好勉強答應。
遊園會那天,敏芳一大早就來到場地,已經有許多人在那裡擺攤子,忙著準備節目,她遍找葉世煌卻沒有看到他,敏芳走到一個畫臉的攤位和主人閒聊,主人很熱情,堅持要跟她畫臉,請她選擇圖樣,她拿著圖樣簿,不知要選擇那一項才好,後面走來了一個小丑說:「這位女士,妳看起來好像一隻蝴蝶,蝴蝶圖樣最適合妳了。」她也喜歡蝴蝶,覺得這是一個好的選擇,笑著坐下來讓主人給她在臉上畫蝴蝶,那位小丑也在旁看得很起勁,畫完了,她起身要再去尋找葉世煌,小丑走到她身邊問她:「現在妳能不能幫我灌氣球了?」
她定睛一看,終於認出來那對溫柔的眼晴,原來這位小丑就 是葉世煌!
「我找你找了好久,怎麼這樣子戲弄我!」她嬌嗔地用手槌他。
他們的氣球攤很受歡迎,整天都有很多人在排長龍,葉世煌從敏芳手上接過氣球,把它們捏捏轉轉做成一個個不同形狀的動物肢體,再結上也是氣球做的尾巴,加上氣球翅膀、觸鬚或一對大眼珠,成了一隻隻可愛的小動物,精采絕倫。他也用氣球做各色各樣的花,栩栩如生,把大人小孩看得嘖嘖稱奇。兩人忙得喘不過氣來,過了下午三點,還沒有時間吃午飯,
饑腸轆轆,敏芳停下工作問葉世煌:「我去買午餐,你要吃什麼?」
「Cheese漢堡和可口可樂!」
「不行!這些食物膽固醇太高,對身體不好,那個『可口可 樂』更要命!」
葉世煌頑皮地看著她:「妳真像我的母親,喜歡管我!」
「不要忘了,我是正牌的營養師,快快改選其他的種類!」
「那麼,我的蝴蝶仙子,你替我決定好了!」
「那麼,我的蝴蝶仙子,你替我決定好了!」
「你真是慧眼識英雄,我的選擇包你活得萬壽無疆,天荒地老,只有你不老!」
那天他們一共做了三百多個氣球花和氣球動物,葉世煌很高興,高舉著雙手歡呼:「今天沒有被氣死,沒有被罵死……」然後瞥了敏芳一眼,輕輕說:「但是差點兒被管死了!」敏
芳不禁笑出來。
有一天敏芳下班回家,她一邊開車,一邊欣賞著四周起伏的山嶺,層山在夕陽餘暉裏披著神祕的紅紗,像極了故鄕的景色,不禁勾起她無限的鄕愁,啊,那裏有疼愛我的父母和親愛的弟妹,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回去了,雖然常有書信來往,吐訴孺慕之情,但她還是希望能依偎在他們身邊,她的眼睛逐漸濕熱起來,唉,若不是發生了那件不幸的事情…,她的腦海裡又浮現出七、八年前那些讓她驚魂失魄、痛苦不堪的可怕鏡頭來-…,突然,一隻巨大的公鹿從路旁樹叢中闖出來,敏芳來不及煞車,撞上了公鹿,它的身體飛衝到前面車蓋,砸碎了前窗玻璃,公鹿血流滿身,痛苦呻吟,敏芳嚇得昏了過去。
她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裏,頭上包著層層的繃帶,右腿打了石膏,懸吊在半空中,護士正好走進來:「好極了,妳終於醒過來了!告訴我,妳有覺得頭痛或其他地方痛嗎?妳的右腿有骨折現象,不過我們最擔心的是妳的頭部,恐怕有『腦震盪』,等一下還要去照 CT
Scan !」護士又問:「妳有親人在這裏嗎?我們需要和他們聯絡,討論妳的情況,辦理住院手續,向保險公司求償。」她搖頭,
「那麼有可靠的朋友嗎?」
「她們都住在加州!」她又搖頭,
「同事呢?」
敏芳想起了那位對她很好的 Jennifer,她可以打電話去拜託她,但找不到自己的手提包,她的電話簿在那手提包裏,「我的手提包在那裡?」她心慌了,護士告訴她,警察局的人等下會拿來,叫她不要擔心。
她躺在床上,那種「舉目無親」的感覺,使她很心酸,她覺得很孤獨,當初應該聽加州朋友們的勸告,留在那裡才對。敏芳在加州大學拿到「營養碩士」後,告訴他們,自己決定來賓州工作,他們都很驚異:「那裡冬天下雪很冷,又是個不方便的鄕下,東方人不多,難道妳要去那裡修行作尼姑?」
「賓州地方寬廣,四季分明,有很老很濃的美國文化和歷史,我早就很嚮往,我不會後悔的!」她毅然告別那個四季如春的加州 。
「看,現在我躺在這裡,腦震盪、骨折,孤家寡人一個!還有,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去工作?」敏芳不禁憂傷起來。
過了一陣子,有人在敲門,大槪是警察局的人拿手提包來還給她了,她高興大喊:「請進!」可是,進來的人竟是葉世煌! 他急急奔到床邊握著她的手,焦急地問:「妳不要緊吧?我早應該告訴妳,這裡野鹿很多,開車要小心 。」她說不出話來,不斷地用手去擦眼淚,葉世煌趕緊遞過手紙給她。
過了一陣子,有人在敲門,大槪是警察局的人拿手提包來還給她了,她高興大喊:「請進!」可是,進來的人竟是葉世煌! 他急急奔到床邊握著她的手,焦急地問:「妳不要緊吧?我早應該告訴妳,這裡野鹿很多,開車要小心 。」她說不出話來,不斷地用手去擦眼淚,葉世煌趕緊遞過手紙給她。
「你怎麼來了?這個時間你不是要上班嗎?」她小聲責備他,
「不要緊的,」葉世煌拍著她的肩膀,溫柔地安慰她。
護士走進來,看到葉很高興:「喔,這位就是妳的同事嗎? 我們有很多事須要請你來辦。」
敏芳急急搖頭:「不要麻煩他!」
但是葉世煌堅決地向護士說:「是的,關於她的事,我會全權負責。I will take care of everything !」
隔天,他帶來許多書藉,以及古典音樂、台灣民謠和聖詩的錄音帶給她,「等妳出院後,我要帶妳去附近看那位寫『大地』,得到諾貝爾獎的賽珍珠的故居,還有,那寫 Sayonara 和 Centennial 的多產作家 — James Michener 的紀念藝術館。賓州出了很多有名的文學家和藝術家,Benjamin Franklin —那位天才科學家及政治家也是賓州出身,這裡真是人傑地靈哩,這也是我搬來賓州的原因。」
她沒有「腦震盪」,但因右腿的骨折,醫生要她繼續住院四個星期,她的老闆也叫她放心療養,不要擔心工作。
葉世煌每天下班後來陪她,有時累得在椅子上睡著了,使她很不忍心。她從來沒有和男人這樣子接近過,敏芳雖然很感激葉的善意,但她幾年來就爲自己劃下了一條界線,不准任何男人跨越這條界線,「善意可以,愛情不行!」她看著疲睡的他,在心裏悄悄說:「對不起,葉世煌,要不是幾年前在故鄕發生了那件不幸的憾事…」
她出院那天,葉世煌煮了一頓「萬壽無疆」的菜來爲她慶祝,「少油,沒有味精,原始風味,低膽固醇,一切合乎妳的健康標準!」他拍胸脯保証。
她實在非常感激,忍不住好奇地衝出了一句話:「你這麼熱誠體貼,有人緣,怎麼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
「這正是我想要問妳的哩!妳這麼美麗有信心,怎麼到現在還沒有男朋友?」這真剌到了她的痛,她沉默不語。
「好了,先說我自己,我在過去幾年每星期都要出差,大部分時間在外,以飛機場爲家,誰敢作我的女朋友?不過今年我被公司升爲 Senior
Engineer,只參與重大決策和主要會議,已不必再那麼常跑了。你呢?不想講也沒有關係。」
她想想,還是講清楚了比較乾脆:「我以前被一個人強逼去愛他不成,後來竟嚴重地毀了他,我是個該受詛咒的人,再也沒有資格和能力去愛人或被愛。」
她想想,還是講清楚了比較乾脆:「我以前被一個人強逼去愛他不成,後來竟嚴重地毀了他,我是個該受詛咒的人,再也沒有資格和能力去愛人或被愛。」
葉世煌沉默了一會兒,他畢竟是一個體貼的人,沒有再多說,只輕輕地問她:「可是,我們還可以繼續作普通朋友吧?」 她悲傷地點點頭。
【二】
敏芳從小就對自己很有信心,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向著竿標努力以赴,心無旁騖,總能到達她的目的地,尤其是在學業方面,她總是名列前茅,考上省女初中,再晉升高中,對她來說,是那麼自然、理所當然的事。鎭裏大部分的女孩子在初中畢業後,有的沒有再繼續升學,有的去外地上師範或護理學校,有的通車到鄰近T市去讀商職或家職,以謀求一技之長。像她這樣繼續讀省女高中的不多,除非是家裡經濟情況很好的,或是有極開明的父母的,她是屬於後者,她的父母從來不重男輕女,他們很疼愛她:「只要她能唸,當然要繼續
栽培,上大學也應該,錢可以張羅。」
她的省女學校也在T市,每天坐客運汽車通學,和其他省中、商職、工職和家職的學生們擠在車上。有時看到那些職業學校的男女生在車上打情罵俏,爭風吃醋,她覺得很不舒服,她告訴自已:「他們不必再考大學,沒有壓力,可以任所欲爲,我必需再拚大學,而且要拚第一流的大學,我絕對不能分心,浪費時間。」
有一次,她捧著好不容易才完成的,「勞作課」要交的日本布娃娃上車,那個家裡是大地主,在商職留級了兩年的「陳朋飛」靠過來她的座位,想盡辦法要逗她笑,大聲說:「唉,我的心肝,我的蝴蝶夫人,妳好嗎?不要切腹自殺呀,妳看我這個美國愛人來接妳了,我沒有變心!我們來跳一個舞好嗎,碰恰恰,碰恰洽,碰恰洽…」他拉著布娃娃的手唱起歌來,使她哭笑不得,四周的人開始偷笑,緊張好奇地等待著她的反應,她才不掉落他的圈套哩!她盡量去想其他令她憂慮和不愉快、悲哀的事,好像:明天的考試,最近與莊秀英競選「模範生」,被方抹黑的事,林投姐被壞人謀財害命的悲劇,那個「不如歸」電影裏被惡毒婆婆迫害的可憐小媳婦…,幸虧用這個方法,使她得以一直保持「不苟言笑」,最後陳朋飛只好自討沒趣,停止調戲她。下車時有一個同車的中年婦人跑來對敏芳說:「妳真了不起,小小年紀就有這種定力,去應付那個小太保!」。
有些唸省中的男生也對她有興趣,有一次,敏芳搭最早班車上學,車上人比較少,她才坐下來,座位後面有人開始輕輕吹起口哨來,悄悄地對她私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是一個唸省中的高個兒男生。還有一個胖胖的男生,每次碰到她站在、或坐在他附近,
便用他的胖身體在座位上和他的狗朋狐黨們顛來翻去,笑鬧作怪,千方百計想要得到她的注意。有人甚至寄情書到她的家裡和學校去,害得敏芳被教官叫去約談過好幾回。
「我真討厭男生們來攪擾!」有一次她向同車好友美蓉抱怨,美蓉說:「誰叫妳長得這麼漂亮,人家不被妳迷倒也不行
哩!」
「那我只好把臉朦起來了!」敏芳真的很羨慕那些阿拉伯女人有面巾可圍。她盡量把臉裝得很嚴肅冷峻,希望那些男生們退卻止步,對她敬而遠之。
有一天美蓉交給她一封信,說是有一個男生拜託她的堂弟,請美蓉轉交的情書,敏芳不接受,要美蓉還給寫信的人,「怎麼這樣子無情!連看都不看,人家可能花了幾天幾夜寫的,也要可憐一下。」美蓉心地很軟。但她立意甚堅,美蓉只好拿回去了。過了幾天,美蓉又把
信塞過來:「我堂弟說他受人之託,一定要達成任務,妳還是把它收下來吧。妳應該知道這個人的,他叫『李建基』,高妳一屆, 唸省中的。外面已經在傳風聲說『妳是他的』!」
是的,敏芳知道這個人,但是她完全沒有意願和他或任何男生交往,雖然她現在只唸「高一」,但是兩年多後要考大學,現在不好好準備,扎好基礎,到時就太遲了。她絕對不能心有旁騖,她把這封情書丟進了垃圾桶,連開也沒有開。
一個星期後的大清早,敏芳背著書包,急急走在通往車站的街道上,一個人騎著腳踏車從她後面追趕過來:「喂,陳敏芳,請妳等一下,我有話要和妳說…」
她轉過頭去看,是那個「李建基」!她很生氣,什麼「我是他的」,真嘔心!她繃著臉,一語不發,自顧大步前行,把他甩在後面。好了,他現在應該知道我對他沒有意思,死了這條心吧,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但是這個「李建基」並沒有放棄,以後好幾天,他每早必定等著和她同坐一班車,雖然車上還有許多空位,他總是來站在敏芳的座位旁邊,兩眼痴痴地盯著她,那種眼光使她覺得渾身很不舒服,使她無法專心看書,無法和旁座的人輕鬆談話,她只好用手貼在額頭,遮蓋半個臉,假裝在小睡。下午放學,她來到車站搭車回家,李建基早已在車站等著她,緊跟她同上一班車,又緊緊挨近她,兩眼不停地向她逼視過來,「好個討厭、骯髒的眼光!」她嚇得全身發抖,車上有那麼多人,她沒有勇氣去罵他,又沒有地方可以逃脫,她覺得自已快要生病了。
她盼望著週末快快來臨,就不會這樣子每天受折磨,但是,週末到了,李建基白天在她家門前徘徊,晚上在她家對面路燈下看書,還到她的鄰居家找他們也在省中唸書的兒子玩,嚇得她不敢出門,他真是無所不在!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她很恐慌。最後,她真的病倒了! 一個星期沒有去上學,也沒有出門,她把房裏的窗帘整天合攏起來,不敢探頭去看外面,深恐又會看到李建基的影子。
敏芳再回去上學的時侯,李建基又來了,他無時無刻緊釘著她,如影隨形,同在一起通車的學生們也注意到了,有人稱讚他的「痴情、鍥而不捨」,有人罵她「無情、冷血」,他俩的事情成了通學生們之間的熱門話題,敏芳再也忍受不了,她拜託美蓉,請美蓉的堂弟去向李建基傳話說:她再也忍受不了這樣子的釘踃苦纏,她實在對李建基沒有一點感情,請李建基打退堂鼓,放了她吧,但是沒有效。她想,也許坐最早班車可以避開李建基,他大槪不會那麼早起床吧,果然頭幾天沒有被釘上,總算擺脫了他,可以鬆一口氣了。但是過了幾天,李建基也來坐這最早班車了,他好像非常生氣,她的這一計失敗了!
有一次在被李建基跟上車後,她實在受不了,趁著車子還沒開動,她趕緊又跑下車,想再改搭下一班,不料,李建基也跟著她下車,從後面追上來了,她氣得差點哭出來。
最可怕的是,在一個颱風天裏,放學後,她和美蓉穿著雨衣,在滂沱大雨中向車站前行,要搭車回家,她轉身去抖掉過多的雨水,赫然看見李建基正跟隨在她們後面,她驚駭不已,拔腿狂奔,李建基也在後窮追不捨,一直追她到車站,上了車,
她全身濕冷,眼淚滲著雨水滴滴流下,只看到李建基站在她身旁,臉上露出勝利、猙獰的笑容,那個時刻,她真希望自已不如死掉算了。
有一天母親從菜市場回來,急急把她叫到一旁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外面在傳說妳對那個電器行的兒子很殘忍,把人家消毒掉,害得他無心唸書。他們是忠厚的老實人呢!何必那麼硬邦邦,有事好好講,不要得罪入。」
她覺得滿腹委屈:「我怎麼能夠跟他好好講?是他不時來糾纏我,驚嚇我,害得我無法專心唸書的。」
她把最近半年來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向母親投訴,眼淚簌簌流下:「我再也受不了,我想轉學到台北一女中,大姑不是住在台北嗎?
」
母親終於瞭解她,但母親面有難色:「大姑每天要上班, 沒有時間照顧妳。再忍耐個一年多吧,那時候他就會畢業離開了。也許,他會知難而退,或去找另外的女孩,他的條件不錯,一定會有其他女孩喜歡他的。」
她真的束手無策,走投無路,心裏很悲哀,「難道我要在這裏坐以待斃? j最後,敏芳生氣了!她終於覺悟出,「逃」不是辦法,我有我的日子要過,絕不能讓任何人來迫害我!
「我要勇敢去應付那個可惡的李建基,我不再作弱者!」敏芳 咬緊牙關,下定決心。
自那以後,每當李建基色迷迷地向她盯過來時,她馬上兇巴巴地對他瞪回去,她不再遮頭掩臉,在車上,她平靜地看她的書,大方自然地和車上的朋友寒喧說話,好像無視於李建基就站在她的身邊!雖然,她心頭總是存在著一股隱憂:「他會不會有
一天採取不智的行動,對我做出肢體傷害?……」敏芳其實還是很緊張的。
一年多後,李建基終於畢業離開了,敏芳得以重拾失去的輕鬆和自由,專心學業,全力準備大學聯考。隔年,敏芳順利地考上了理想的台大。
【三】
大一學期剛結束,敏芳迫不及待地,馬上從台北趕回家過暑假,她下了火車,再轉搭客運汽車,已經很晚很累,敏芳挑了車上最後一排座位,把笨重行李放下,想要小睡一會兒,但是她前座兩個年輕男人的談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個在問:「你們國小這一屆,有幾個考進大學?」
另一個回答:「沒幾個,我們這屆的女生比男生強,考進大學的大多是女生。我們的上一屆也一樣,只有一個男生考進大學,其他都是女生,時代不同了!」
「那個男生一定是『李建基』吧?我雖然早他一屆,但記得他是非常聰明優秀的。」
「唉!不是他,他被那個冷血的女孩子毀了,他連續考了兩次大學都沒有考上,打擊太大,現在有點神經不正常,我最近才去看他。」
「怎麼可能?那麼聰明的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聽者很驚奇,
「他高二時愛上一個小他一屆的省女女生,那個冷血的女孩,不理他,折磨他,絕情絕義,使他成了我們通學生的笑料,這個傻瓜又不肯放棄。常年被排斥、被奚落,你還可能剩下多少信心?那是他沒有考進大學,現在神經不正常的主要原因。那個冷血的,自己卻進入了大學,老天真是不公平!我想即使她知道了『李建基』的現況,也不會『良心不安』的,
唉,那種人!」
「真可惜!真可惜!」
敏芳坐在後面,有如坐針氈,她比那個聽者更驚駭,我「這個冷血的」,竟然毀了「李建基」的一生!我竟然犯下了這麼一個可怕的滔天大罪!她感到天旋地轉,緊緊抓住車把,恐怕掉了下去。
母親大槪也早就風聞『李建基』神經不正常的消息,她在菜市場上也一定遭人白眼,身後被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吧?
但是她沒有顯示出來,也許是爲了保護自己的女兒吧?母親從來不曾對她提到這件事情。
沒有宗教信仰的母親,竟然鼓勵她這個暑假去鎭上一所教會參加他們的合唱團:「妳的音色很好,以前只顧讀書,現在應該要好好去接觸音樂了,而且教會的人比較有素養和愛心。」
她覺得母親說的有理,開始每天晚上去教會唱歌,她尤其喜歡唱聖詩,發現有一些過去在學校音樂課裏唱的歌曲,原來是從聖詩裏借調過去的,她唱聖詩,心裏有說不出來的平安和喜樂,這是她以前所不曾經驗過的。
有一天,敏芳在客廳裏幫唸初一的小弟溫習功課,有人推門進到她家前院,她探頭出去看,全身凍僵住了,是那個「李建基」!他兩眼發紅,直直盯著她,正要跨進玄關來,敏芳尖聲大叫,拖著小弟逃到後面,猛敲著父母的房門哭叫:「爸爸!媽媽!救命!救命! ---•」
父親跑出房門,一眼看到李建基,迅速地把他抓起,使勁摔在地上,拖了出去:「以後再敢來,我會打斷你的骨頭!」
母親緊緊摟著她和小弟,嚇得驚魂失魄,淚如雨下。隔天,她父親特地去電器行和「李建基」的父親說話,回家告訴母親和她:「他們說要僱一個人整天守住他,以後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爲了小心起見,母親叫敏芳晚上不要再出門,她很遺憾再也沒有機會去教會唱聖詩了。隔幾天,母親流著淚,悄悄打發敏芳回台北去避險,母親還是不敢信任李家,又因父親作生意,經常不在家,事發那天,實在很幸運,碰巧父親回來,才得以保護一家人。從此以後,她除了偷偷回家過一年一度的舊曆年外,不敢再回故鄕,她成了一隻孤鳥,一個流浪異鄕的遊子。後來,她出國了,更無法回家。
【四】
樂觀的 David 在和癌症勇敢爭戰了半年之後,不幸過世。葬禮過後幾天,葉世煌來到敏芳住處,呼吸裏夾著一點酒味:
「看,人生這樣難料!妳還在自我摧殘?妳怎麼這樣殘忍,處罰妳自已,還在處罰我?妳真是一個愚蠢的女孩,這樣做,能彌補事情嗎?人生還有幾年?告訴我,告訴我,我能幫助妳嗎?」
她哀怨地望著他:「沒有人能幫助我,這是宿命。」
葉世煌哭了,他用強壯的手臂猛力抱住她,在她耳邊說:「那麼,我還是要繼續等著妳,直到妳不再詛咒自己,直到妳能原諒自己,我不放棄 ! 」
敏芳別過臉去,窗外一輪明月好像在可憐她,或是在笑她,爲什麼,爲什麼,我自己的悲劇還要再拖累另一個無辜的人?她很激動,在那一刹那間,想要伸手去回抱葉世煌,但潛意識裏的恐懼,使她警覺地打住了,她輕輕推開葉世煌,突然一股暖流悄悄地進入她全身,使她心顫不已,難道這就是 「愛」嗎?我這個人真的可以去愛人,可以去被愛了嗎?
一年過去了,他們仍然繼續交往,葉世煌的頭髮已經蓄長回來,濃密黝黑,他確實是一個很英俊的美男子。她的心境已不再那麼時常充滿悲涼,有時葉世煌出差,幾天不見,她也會很想他。
入秋了,賓州的楓葉滿山滿谷,紅黃連天,她喜歡啜著熱熱的綠茶,倚在陽台欄杆欣賞這淒美的秋景。有一天,接到妹妹從家鄕寄來的信,她坐在暖陽沐浴的陽台階上,高興地打開信來讀,妹妹說:「我們大家要告訴妳一個好消息,那個『李建基』最近結婚了,聽說他經過幾年的精神治療,已經恢復正常。他們夫妻兩人現在都在看顧電器行,很親蜜,很快樂的樣子。…妳已經好幾年沒有回家了,大家都很思念妳,母親最近心臟不好,可能要開刀,快快回家吧!我們都在等著妳…」
她怔住了,雙手直直在發抖,把熱茶灑了一滿地!多年的詛咒,多年的枷鎖,上帝終於在這個時刻把它移掉了!多少流逝的青春,多少潛沉的悲情,多年的自我放逐,自我懲罰,啊!這一切的一切…,她的感情像決堤的河水,猛烈奔流,再也無法控制。
是的,我要回家,我要回故鄕,— 那是我成長的地方,雖然在這土地上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我還是要回去,而且,我還要帶著心愛的人回去,讓他認識我的故鄕,一 那個會包容、
治療人傷痛的故鄕,它也一定會歡迎、治癒我這個受傷、避走他鄕的女兒。
7/28/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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