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12, 2016

離別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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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位高大魁梧的白人,在Ford汽車工廠工作,每天總是在四點半左右出現在我的雜貨店裡,買雞蛋、麵包、牛奶………,我稱呼他是「我的Living Clock(活時鐘)」,他的出現提醒我離三個小時,我就得打烊了;再過半個小時,店裡會開始很忙碌,因為那時很多顧客下班回家,會湧到我的小店來買東西,要趕快準備好;這個時間是每天下午要巡查冰箱,涷箱溫度是否正常的時間……。付完錢後他總是腼靦地笑一笑,很有禮貌地道聲「再見」,快樂地離開。有一天,他照樣準時地走進店裡,這次他先開口了:「妳也許不知道,我明天要和太太搬到佛羅里達州去了,以後妳要自己注意時間才好。」看到我驚異的表情,他感嘆地說:「我在Ford工作了四十二年,我現在像一部老車,再沒有幾年可以開,我要好好地享受這幾年。」我若有所失,──我不僅失去了一位顧客,也失去了一座心靈上的高臺。雖然我們每次交談不多,但從他身上所洋溢出來的溫暖、穩定、剛強、敬業和知足,像當時「美國」這個國家,使我感覺到很安全,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然而,是的,我也瞭解,他付出了許多,他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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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e是一家中盤商的銷售員,賣一些日常用品給像我們這樣的小店舖。每星期二,他會帶來一份公司的目錄和商品打折扣的宣傳紙。他很誠實和老練,他會告訴我這個「打火機」很耐用,價格又便宜,銷路很好;那個「電池」在on sale,現在不妨多買些來囤積;期末考快到了,多進一些AspirinTylenol (我的小店就在大學城裡);至於那些應節的商品,只需買少少一些,不要把現金套住在那裡。他對我這個小店的地域和顧客的性質、心理,比我自己瞭解更多,他給我很多好的Advice,是我商業上的恩師。有時當他抵達我店裡時,正值大雨滂沱,在和我談完生意後,我叫他在店裡稍歇一會兒,等風雨過後再出去,比較安全,──我店附近路旁有許多大樹,被風雨吹落的樹枝常把樹下的車和人壓傷,但他堅持不肯,他深懂「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在暴風雨時,是沒有顧客會上門來的,店裡只有孤單兩人不好。 

有一天,在談完生意後,他告訴我,他不會再來了──他被公司「裁員」了。「二十四年賣力在這條行業上……,今年我已經五十五歲了,還能找到什麼樣的工作?」他很沮喪,「我也了解像我們這樣的小公司愈來愈難生存,我不怪他們………。」

我自己也是每日孜孜矻矻,勞苦賺取「蠅頭小利」以維生的人,深知他那驚惶的感覺,我試著替他打氣:「像你這樣可靠、勤奮,又有經驗的人,很難找,所有的僱主都在找這樣的人呢,你還沒有試,怎麼知道沒有希望?」我做了一個Roasted Beef三明治給他吃:「先把身體顧好再說!」這是他第一次接受我的Offer。在他離開之前,他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了一隻「派克」鋼筆給我:「這個給妳作紀念,這是先母給我的,它是我的生活工具,已經伴隨我十幾年了。妳和先母一樣,總是那麼仁慈、關愛、樂觀、堅強。……上帝是不會讓我倒下去的!」苦難把人們的距離拉得更近,經歷過苦難的人,有時也能給別人加添力量和希望──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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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到美麗又有氣質的「伊蓮」實在被她迷倒。她四十歲出頭,長得就像我的偶像「伊麗莎白泰勒」。但她一點也不驕傲,對我這個「東方人」很親切,往後我們很交心,我喜歡聽她談美國的文化和生活習慣,還有,她剛看過的小說。她是我的大主顧之一,從cold cutPaper Towels樣樣都買,「我不會開車,但很想燉一隻Cornish Hen()來吃,妳明天能不能去Super Market買些來賣給我?」──我的店舖是不賣生肉的,「叫John(她的丈夫)去替妳買好了!」但她搖搖頭,我實在不明白。以後我就常常供應她愛吃的這種Cornish Han
她在附近醫院「復健科」作事,每次下班來我店裡總是喊「頭痛」,拼命買「Tylenol」,碰到下雨天,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她會嚇得臉色蒼白,全身發抖:「我的先父是作農的,他很寵愛我,他有好幾次在田裡工作中,被閃電擊到,差點死去,那是非常,非常可怕的。」她告訴我本鎮那條很繁榮的XX號公路兩旁黃金地帶,就是她父親以前所擁有的農地,「可是我父親不會理財,過份相信別人,賣完地的錢都流光了。很不幸,我也有和他同樣的性格。」
我總覺得她和先生有點「貌合神離」,他們從來沒有一起出現過。John是一位非常樂天開朗的中年人,也在同一家醫院作事,他在「越戰」期間傷了一條腿,走路一拐一拐地,他幾乎每個星期都到紐約市去玩,他是一個「紐約通」:「我甚至知道紐約市的每個Block Party的地點和時間。」,他深愛自己的一條小狗,每逢牠的生日和過節年日,一定買昂貴的牛排給牠吃,我說:「你的太太伊蓮很喜歡吃雞,你也該買些給她吃。」
他總是避而不答,拿著「香煙」急急走出去。「人難道不如狗?」我真想當面教訓他一頓。
有一個星期六一大早,我剛打開店門,老顧客Bonny

擠了進來,穿著非常華麗:「我要趕去準備我兒子的婚禮。這已經是他的第三次了,不知能撐多久?」她轉頭看看門外,那裡正停著一部非常破舊的老車,她很神秘地告訴我:「那是伊蓮的男朋友,他常常在週末來接她出去玩……」我急急趕到門口想要看看到底他是怎麼樣的一位人物,但是車子已經開走了。
「這樣子不好,難道她的丈夫不知道,不介意嗎?」「這叫做Open Marriage,雙方都有自由!」但我還是很懷疑,不肯相信,伊蓮不是一位「女權運動者」,從我們每日的談話中聽來,她反而是一位非常保守、膽小、怯弱的女人。也許她還是一個在「作夢的女孩」,一直在追求那夢中的愛情,卻又沒有勇氣離開丈夫。
大約過了兩個星期,不見「伊蓮」進來店裡,我開始擔憂,問John(她的丈夫),他總是說:「沒事,沒事。」直到有一天Bonny推門進來,開口大罵:「那個John不是人,自己的太太病得那麼嚴重,那麼久,奄奄一息,竟然不管。我們這些鄰居昨天才發現,趕快把她送進醫院,救了她一命……。」
我匆匆地包了一袋水果,請Bonny帶去醫院給伊蓮,替我說我非常想念她,一定會找出時間去看她,可是我的兩個小孩接連生病,丈夫又出差,沒有去成。等到有機會去時,她已經「不告而別」,消失無蹤了。據醫院的同事說,伊蓮最近身體很差,常生病,已經沒有力氣做「復健」方面的工作,院方把她調去做「辦公室」的工作,但是她不會打字,覺得自己無法勝任,就辭職了!

 
John也不知道她去了那裡,反正他一點也不在乎,只有我們這些朋友和鄰居還不死心,到處在打聽尋覓。後來我們接到一個消息,說有人在Atlantic City賭城街道上看到伊蓮,濃妝豔抹、穿著性感……,「她在那裡作什麼行業?莫非是………?唉,不要亂想。」
我們心情都很沈重,我倚在店裡門邊看著外面楓葉飄飄,想起了那個喜愛看書,多愁善感,美麗得像「茶花」的伊蓮,她最後一天在店裡向我說的一段話:「人生絢麗只是一時,總是無法長留,像秋葉一樣,只能無奈地飄落、凋零,──泥土是它的見證。」
啊,可憐的伊蓮,做夢的女孩,不要再流浪,不要再哭泣。回來妳父親的家鄉吧,這裏是你先祖的土地,這土地上有許多人和你的父親一樣深深愛妳,妳怎麼可以這樣子「不告而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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