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ne 1, 2016

白浪滔滔,飛 洋過海話辛酸


            

 

                                                                                                                                 
 我住在南部一個偏僻小鎭,這裏東方人很少。四年前我無意中踏進一家「髪廊」,認識了「秀齡」這位美髪師。後來改去她家作頭髪,冬天有熱騰騰的薏米雞湯暖胃,夏天有涼爽的仙草冰驅暑,我尤其喜歡聽她講故事 别人的、和她自己的。我很好奇,她是如何走進「美髪師」這個行業的?

 

「命運!」她嘆了一口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說著,她暫時放下剪刀,走去探視在起居室裏看電視的丈夫Tony一下,知道他氣喘沒有發作,放心回來再作我的頭髮。她本來在外面經營一家髪廊店舖的,因為Tony 氣喘病日趨嚴重,二十四小時隨時要有人盯著照顧,她只好把店賣掉,只留幾個要好的老顧客來她家裏,繼續為我們服務。

 

Tony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上帝派來的,二十年前,在我人生最淒慘,快要没頂的時候,他扶了我一把,還照顧我的兩個女兒長大,是那麼善良,高貴、有愛心…,現在他身體狀況不好,我一定要好好回報他。

 

「怎麼個淒慘?」我不太相信,眼前的她是那麼聰明美麗,充滿自信,快樂明朗,看不到一絲歲月的傷痕。

 

「我那時被前夫遺棄,置之死地,帶著兩個幼女—兩歲和四歲,孤獨在美國,人地生疏,社會局(Social Service Dept.) 安排我去一 家餐館打工,太辛苦,又體弱多病,在工作時昏倒了,醒來發現自己在醫院裏,想到兩個女兒在家沒人照顧,著急萬分,跳下床要跑,被䕶士抓住⋯⋯」她的眼眶泛紅。

 

「醫院叫社工來和我談話,她說當晚社會局所派的媬母自願留在我家過夜,看顧女兒,叫我放心。喔,説到媬母,我經歷了兩個極端不同的人。那時的「社會福利」( Welfare) 被政府管理把關得相當嚴緊,我不能坐在家裏白白領救濟金,因我年輕,他們要求我必須去外面工作,能賺多少算多少,不足的部份,才由救濟金來填補。至於我的小孩,社會局再派其他也在領取救濟金的女人來照顧她們。社會局派來的第一個褓母是從「波多黎各」來的,她用我家的電話打了很多長途電話到波多黎各、加州、波士頓、休斯頓、紐約⋯⋯我那個月的電話費超過六百元,我没有錢付,被電話公司追討,走投無路,差點自殺,幸好社工知道這件事情,把那個媬母換了,後來也不知道他們怎麼和電話公司談的?那筆電話費不再算在我身上。

 

社會局改送另一位中年的白人媬姆來,她長期遭受丈夫家暴,不得不離家出走,她沒有一技之長,只好仰賴政府救濟,她愛䕶我的女兒有如自己的小孩,使我非常放心。在我住院的期間,是她,是她一手支撐著我的家。」秀齡忍不住又掉下眼淚來。

「我是一個孤兒,父親在鄉下幫隣居鑿井時,掉入井底,意外死亡,毌親不久也死於肺癆,那時我才五歲,親戚們本來要把我送去孤兒院的,但是祖母很愛我,堅持把我留下,由大伯父撫養,那時的孤兒是非常不受歡迎的,常常被歧視。人們說孤兒剋父剋母,去到哪裡都會帶來厄運,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無法避的,怨恨在心。幸好有祖母𥘵護,我才能讀完高中,自力更生 。對了,介紹妳我的一個簡易食譜,我上中學的時候很窮,便當吃不飽,就用祖母偸塞的錢去買最便宜的五香豆腐干,夾在兩片麵包中充飢,我現在還不忘那個香味哩。」

 

「我高中畢業第二年,唯一最疼我的祖母過世了,我孤單一個人在台灣,沒有任何親情,正好我那未來的美國丈夫出現在我生命中,我開始想要去美國,反正台灣這邊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

 

秀齡高中畢業後,在台北一家高級餐廳作櫃檯助理,那時正值越戰期間,臺灣就近成了美軍的短期休閒娛樂地方,有一位很英俊瀟灑的美國軍人常來光顧她的䬸廳,記得他最喜歡吃「北京鴨」。他使秀齡想起了自已最愛的那片電影——「莎約娜拉」,美日的異國戀情是那麼迷人,美國的男性都很多情,很羅曼蒂克,眼前的這位Garry 不就正是那個飾演男主角的「馬龍白蘭度」的翻版嗎?

 

秀齡和Garry很快墜入愛河,他愛她、呵護她,像在服侍一個小公主,Garry很專情,願意和她共守一生,而且說到做到,在退役後第一天馬上和她在臺北結婚,三個月後把她接到美國團聚。

 

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Garry回國後很快找到一份工作, 他們住在一間小公寓,Garry 的父母住在同一條街,走路十分鐘就可以到。可是很奇怪 ,已經兩個月了,他們都沒有過來看她,她想要過去拜訪,卻被Garry以各種理由阻止了。直到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秀齡還是有沒有和公婆見過面。 有著過去因自己是孤兒,常被排斥的經驗,她也只好委屈忍受。— 只要Garry還對她好就心慰了。直到有一天,秀齡帶著小嬰兒在超市買菜,一位胖胖的白人婦人過來和她打招呼說:「妳是Garry 的太太吧?我看妳是一位很善良正派的女子,妳的公婆不應該這樣對待妳,他們向人說妳在台灣是一個妓女,用齷齪的手段釣到了他們的寶貝兒子,他們永遠不會認妳這個媳婦,連孫子也不要⋯⋯」她頓感天旋地轉。

 

整天,秀齡哭得死去活來,她是這樣地被寃枉和污辱,Garry怎麼不敢替她辨白?也許説了,但是他的父母不相信?這個殘酷的傷害使秀齡痛心欲絕。Garry終於知道無法再瞞下去,很愛憐地摟抱她:「只要我們堅定相愛,不必擔心別人。妳才是我生活的重心,他們對我一點也不重要!」

 
 

一年後 他們又添加了一個新的寶寶,秀齡在家事和小孩之間忙得團團轉,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把Garry服侍得無微不至,Garry開始勤跑自己的父母家,有時下班後就到那邊吃飯、休息。她實在需要他的幫忙,但因她不受歡迎,也不敢走去那裡打擾Garry。慢慢地,他回家的時間愈來愈晚,孩子都已經腄了還不回來。看來Garry的父母在唆使、改變他在破壞他們的關係。秀齡終於忍無可忍,向他質問,Garry乾脆就不回家過夜了:「妳的臉整天不快樂,我看了就窒息,我需要空間,我需要新鮮的空氣。妳知道我的工作壓力有多大嗎?」


 


作為一個女人,秀齡的第六感告訴她,那可能已經不是父母的問題了,她懷疑有第三者介入了他們的婚姻,Garry是一個很英俊挺拔的男人,女人很容易被他所吸引。我要怎麼辦?我要怎麼辦?秀齡很担憂害怕,但也只能假裝沒注意到,默默忍耐拖下去。但該來的還是來了⋯⋯


 


有一天,Garry拿了一疊文件要秀齡簽名,他說:「我們的結合是一個很大的錯誤,我要和妳離婚,請妳簽這份離婚同意書!」


 


「什麼?」她楞住了,全身癱瘓,


 


「我要和妳離婚!然後我才可以和我的女朋友Ruth结婚。妳要給我方便,這是我一生難得的機會,她是一位猶太裔富家千金,我辛苦工作一輩子也䁠不到她現有的錢,她願意灑在我身上,和我分享⋯⋯


 


「你有沒想到我和孩子?我不能和你離婚!」


 


「妳膽敢拒絕?明天我就不給妳買菜錢,下個月我就不交房租,看妳還活不活得下去!」


 


Garry,你真狠心!」她氣得發抖,


 


「我不能對妳再存有一絲絲憐憫和同情,否則Ruth會對我起疑心,不信任,而改變主意,我們已經決定兩個月後結婚,妳不要作絆腳石!」

 

「你不愛我也就認了,但是小孩呢?」

 

「我不要她們,Ruth斬釘截鐵叫我一定要斷絕和她們的關係。妳可以帶她們回去妳的國家,那裏生活好過,沒錢也能活下去,我會為妳們買機票的。」

 

Garry的威脅下,她乖乖地簽下字,心痛如絞。

 

新的一個月剛開始,房東派人來要驅逐她們母女出去,因為沒有收到房租,「怎麼可能,我已經順 Garry的意,簽了離婚同意書⋯⋯」她趕緊打電話找他,打了三十幾次對方都沒有接,她帶著兩個小孩走到公婆家去按門鈴找他,被公婆斥駡:「髒女人,滾蛋!」而趕了出來,她像一隻被踢開的喪家之犬, 自慚形,夾著尾巴落荒而逃,她舉目無親又無友,四顧茫茫,知道事態嚴重,嚎啕大哭,不知要如何活下去才好?

 

她驚惶失措,瘋狂無目標地帶著孩子在街道來回奔走,看到一群人正好從一間小教堂走出來,基於本能,她快步沒命地跑去向他們求助,上帝的恩典觸及她,那教會的牧師和會友們適時給予她最需要的救援。他們也聯絡政府的社會局來照顧這可憐的一家。

 

「妳和Tony是怎麼認識的?」

 

「我出院後再回去同一家餐廳工作,女老闆大概同情我,把我升為『侍者』,她是一位很厲害、嚴格的女強人,每天她命令我們要强顏歡笑:『不管你個人現在的處境有多糟,正在面對天塌下來的問題,你必須要把它們放在一旁,掛著笑容服務顧客,他們花錢來這裡快樂享受,不是來看你的一張苦臉,不要殺風景。做不到的話,就快快給我滾蛋!』」

 

「我時常看到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來到我服務的區塊吃晚餐,他總是坐在同一條桌子,孤零零的,我嘗試逗他講話,他開始對我產生好感,有一天他問我結婚沒?知道我離婚,他約我出去,原來他最近喪妻,心情非常悲痛。我們交往三個月後,他向我求婚,我很害怕,恐怕又會再受到創傷,但是教會牧師說服了我。

 

我很慶幸嫁給了 Tony,不僅他愛我,他的全家人—  包括他的成年子女、兄姐、甥姪,和朋友們都真誠、全心接納我和我的兩個女兒,使我這個孤兒第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溫暖,社會的良善。」

 

「妳問我怎麼成了『美髪師』?那也是偶然的,我為了省錢,常跑到隣鎮的『美容學校』去給那些學生們作頭髮,當他們的試驗品。有一天,我在作頭髮的時候,突然心血來潮,想到何不自己也去作『美髪師』?女人有一技之長,就不必擔心生活,不必依賴別人—像我剛剛來美國時。Tony是工程師,有很好的收入,但他尊重、支持我。後來我又開了『美髪店,成為老闆,賺了不少錢,事業算是成功的。」她笑得很開心。

 

作完頭髮,我走過他們的客廳,看到牆上掛著秀齡和Tony 三年前去意大利威尼斯旅遊的照片,是那麼幸福快樂,與她當年躺在醫院病床上,幾乎「沒頂」的畫面相比,是多麼難以想像。

走出困境,走出傷痛,走出黑暗的深谷,「秀齡」終於蜕變成了一隻美麗的蝴蝶,翩翩 起舞在艷陽的天空中。

 

 

  

 

Saturday, May 7, 2016

人生的標點符號


    

 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手拿著一瓶windex,提著一個空的塑膠桶,桶內有幾塊白布走進公司的大門,他問:「 要不要擦玻璃大門?我只收費二十圓,我找不到其他 part-time 工作,但是很需要賺些零用錢。」 我眐了一下,我們的大門上不是明明貼著「No Soliciting」嗎?

「拜託,拜託,請給我這個生意………」他很急迫地請求。「好,你就擦吧!」我心軟了,想少年家做事一定是馬馬虎虎的,也不期待他會做得多好,這個開價還算合理。他聽了很高興, 笑嘻嘻 , 開始從右門上方一角一塊地用心擦起,他那種感恩喜樂的態度,以及對工作的認真投入,使我訝異,已經好久沒看過 有人這麼喜歡工作,這麼快樂地在工作──雖然僅賺 $20.00 而已。想當年,我自己不也是這樣子嗎? 那時對工作充滿了好奇、喜悅、像海綿似地,無時無刻不在努力吸取知識和經驗,對上司的教導常充滿了感激,為公司「多做」了 許多我份外的事,沒有計較……

 在付錢給他時,我覺得這 $20.00 花得很值得,不僅他工作做得很好, 因我能深深體會到他那種真正發自內心的快樂,我也重燃了自己那幾乎要熄滅的熱火,假若人生像寫文章那樣有許多標點符號 (Punctuations 如一位牧師所說 ) 那麼我們實在要活出多些驚嘆號 ( ! ) - excitement, 問號 () 好奇,不要總是在那裏畫句點 ( Period ) 來自我停頓,自我設限。

(2011)

Tuesday, May 3, 2016

一場風暴

                                                                                                                                             

 

二十幾年前,我在一家加工廠管理「人事」,有一年, 裝配線上需要增加人手,倉部門也頻催要人,裝配缐上的兩位姐妹---麗蓉和瑞美介紹了一位年輕的同鄉女孩來面談,她的名字叫「貴玲」,女孩俏麗甜蜜,聰明靈巧,又有這方面的工作經驗,於是僱用了她。她有高中學歷,英文也説得不錯,我笑著鼓勵她下班後去「夜校」進修,學些辦公室技能,以後公司也許可以考慮把她從裝配缐調升到辦公室來做文書工作哩。

 

倉庫那邊我則從「職業介紹所」僱來了一位年輕的白人臨時工,説好假如他表現良好,就會把他升為「正式工」。他的名字叫David身體粗壯,工作認真,學習能力強,主管對他很滿意,尤其難得的是他不計較,倉庫工作稍有閑時,他願意到裝配線幫忙,與其他女工們並排坐,把工作趕完。這兩個「人事」都進行順利,我總算可以鬆一口氣了。

 

可是不到一個月,麗蓉來向我抱怨說,那個白人David勾引貴玲,兩人常常在做事時眉來眼去,這是非常不道德的,「我們村裏的人保守,很注重個人品德和聲譽,貴玲還沒有結婚,她的名聲受損,對她將來找夫婿是非常不利的。而且我們跟本就反對異族通婚!」她說得很嚴重。

 

「怎麼可能?David已經有一個女朋友,上次就是她陪David來這裡應徵工作的。」但是麗蓉堅稱David 是一個輕佻的壞人,讓她們很擔心。我只好讓步,硬著頭皮把David辭掉了,職業介紹所的人感到十分意外:「David是我們這裡最好的人選,他之前所工作過的幾家公司都很稱讚他,所以我們才把他送到貴公司。倒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實在有口難言 ,只催他們趕快找一個比較「老」的來,而且要是「已經結婚的。」

 

貴玲開始工作初的幾個星期表現優異,她熟練靈巧,工作認真,但是隨後問題就來了,開始有人每天打電話來公司找她,一天至少有七、八次,接電話的秘書要常用播音機叫她,佔用電話缐吵鬧之外,她的主管也很頭痛,因為貴玲頻頻離開,裝配缐(Assembly line)中斷,無法繼續進行,影響完工時間, 也拖延包裝和出貨時間,出貨部和客服部對她的主管抱怨連連,我們叫貴玲來溝通好幾次,不見改善,只好把麗蓉和瑞美姐妺叫來旁敲側擊。她們說這些電話都是貴玲的母親和她那已婚的「有婦之夫」情人打來的,貴玲現在真是中邪著魔了,大家苦口婆心勸說,但是沒有人能夠把她搖醒過來。

 

原來這個已婚的情人是貴玲過去高中的男朋友,他被家人強迫去娶別人,把他們硬生生地拆開了。因緣際會,這個男友和他的妻子也在去年移民到「休士頓」,兩人舊情復燃,她也不管他「已經結婚」這個事實。貴玲的母親知道後千方百計阻撓,每天頻頻打電話來公司察看她是否有來上班,還是跟情人幽會去了?貴玲的男友也每天打電話來公司找她,互訴相思之苦外,並安排下次約會的時間和地點。瑞美說:「他甚至在休息時間和下班後來到公司的停車場見貴玲,我們碰到他好幾回了。」

 

我很能理解體會貴玲那可憐母親的心情,覺得應該要幫忙救救這個痴情女,拉她跳脫這危險的畸戀泥沼,我把她叫來說:「妳的電話太多了,影響公司的生產和生意,以後叫妳的朋友不可打電話來公司找妳,除非真的是緊急事情。我們已經跟妳講過好幾次了,妳有困難嗎?」她同意了。我同時又交代秘書不要接那個男的任何電話,她已經很熟悉他的聲音,説沒有問題。

 

隔天在休息時間和午餐時間,這個男的又打電話找貴玲,被秘書掛斷,對方不服又再打過來,又被掛斷,如此拉拉鋸鋸戰了好幾次。第二天,貴玲一大早就氣急敗壞地跑到我辦公室大嚷:「你們是什麼意思?好幾次把我朋友的電話掛斷,他是在休息時間和午餐時間打來的,那是我的自由時間,你們侵害我的人權,我是可以把你們告到法庭去的!」罵是這麼罵,以後她的男友就不再打電話來了。聽說之後她自己去買了一個手機。(那時的手機是很貴的。)

 

日子縂算平靜下來,但是不久貴玲又開始惹麻煩了,她開始霸佔公司大門前那幾個保留給訪客和經理們的車位,惹得一些經理皺眉抱怨,我把她叫來警告,她說自己下班後要馬上趕去「夜校」上課,時間很匆促,走到一般停車場要多花五分鐘,她需要節省時間,我說:「我們整天訪客很多,大門前的車位有限,他們是重要的顧客,必須給予優待和方便。至於公司的經理們,他們每天都工作得很晚,作到天黒,公司須要顧慮他們的安全。」她才很不甘心,悻悻地服從了。

 幾個星期後的一天早上,瑞美很緊張地來告訴我:「法院來傳我去作証,我和先生都嚇死了,我們誠誠實實做人做事,好心好意幚忙別人,卻換來這麼大的災禍,我真害怕⋯⋯

 

「什麼災?」我也很著急。

 

原來貴玲男友的妻子把她和男友一狀告進法院,指控兩人通姦,又威脅她的生命安全,蓄意謀殺。那個男的為了自保,一直推説他從來沒有和貴玲約會過,他很愛自己的妻子,一切都是貴玲自己單向的慕情,神經病死纏他,貴玲真是一個可怕的女人,得不到他的愛情,竟出此下策…。所以,貴玲的律師要瑞美去戳破那個男的謊言,因為瑞美明明有好幾次,和其他同事們親眼目睹那個男的在公司外周和貴玲幽會。

 

我把瑞美安靜下來:「不用怕,妳只要説出妳所知道的實情,不要偏袒任何一方。這是美國,沒有任何人可以報復傷害妳的。」瑞美在離開時告訴我一個祕密,原來貴玲就是因為這個男人的事,在前一個公司鬧得雞犬不寧,才被人家撤職的 (Fired)

 

貴玲開始請假跑法院,有時整天,有時半天,她憔悴消瘦,失魂落魄,心𣎴在焉,失去了舊日那份好鬪的悍氣,看來真可憐。


有一天她走進來說她要暫時離開工作四個月去辦理私人事情,要求公司給予「留職停薪」,我拒絕了,我說四個月太長,公司現在很忙,很需要人手,她必須先辭職,四個月後可以再來詢問是否有空缺。她一聽氣瘋了,跺足尖叫:「怎麼麗蓉去年回台六個月可以,我只要求四個月就不行?妳明明故意在為難我,妳們一群都在迫害我!」

 

我只淡淡地回答:「麗蓉她已經在公司作了十幾年,是很好的員工,而且去年生產線並沒有現在這麼忙。」她咬牙切齒,像一陣暴風,狂奔而去。

 

四個月後,她突然出現在我的辦公室,「妳看,我回來了,我很喜歡在這裡工作,現在有沒有空缺?」我嚇了一跳,不知要怎麼應付才好?我強作鎮定,先問她近況如何?她說自己回台灣結婚了,先生是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藥劑師,這是家人為她安排的婚事,她正在辦理手續,接先生來美國相聚。——這真是一件好事,我心神甫定,很高興她總算安定下來了(Settle Down)。當她聽到我說公司已經另請新人填補她的職位,目前沒有空缺時,她笑著說:「我了解,公司是無法等我四個月的,公司的營運和生存是最重要的。其實我這一趟來,主要是來看看大家,我很想念你們。我先生來美國後,我們就要搬到加州去了⋯⋯

 

看我一臉茫然,她再問:「對了,我現在可不可以溜進『裝配部』去看麗蓉和瑞美?」我點頭同意。

 

她很高興,正要起身離開,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說:「貴玲,妳很幸運上帝給妳這麼好的第二個機會,妳一定要好好珍惜,好好把握 ---祝妳幸福!」

 
 

Thursday, March 31, 2016

和善 與 互信



我到隣鎮一處藝術館看完他們的展覽後大約十一點,突然腰酸背痛,想到舊日的針炙醫師就在附近,不妨去給他看看,但他說要等到下午一時以後,我只好在超市場購買三明治先充飢。風和日麗,我坐在戶外亭下的長木椅上享受午餐,看往來行人和車輛,悠哉游哉。


 有一位六十多歲的男子開了一輛老舊、三面開敞、像似髙爾夫小車的,停在我對面兩百多尺的地方, 他走過來向我說:「拜託妳看管我車上的東西,不被人偷走,我進去超市買點東西馬上回來。」


「可以,但你幾時會回來?而且你車子離我有點遠,我坐在這裡看不到,也顧不得,請你把那個東西拿到我的座位邊,就近看管⋯⋯


他覺得有理,照我的話做了。那是一盆很漂亮的盆栽,各種美麗的紅、白、藍色花拱托著一對彩色的石雕小鳥,很有情調。他説他會在十分鐘內回來,我問他吃過午餐沒有?我買的三明治另一半吃不完,扔掉可惜,他要不要?他沒有時間回答,很快地跑進超市裏。有不少行人走過我的面前,跟我微笑,稱讚我的盆栽真漂亮。


過了不久,這位男士出來了,我看到他袋子裏裝了雞蛋、牛奶、麵包、乳酩之類的東西,他向我道謝,很感激地拿了我吃不完的三明治和他的花離去。


我後來和我的針灸醫師談起這件事,他嚇了一跳,他說這裡常常發生偷、搶的事,導致人人警戒心很高,不軽易和陌生人說話,更何況我這麼熱心去協助他,還分給他三明治吃!「妳也太大意了,假如他會錯意,或居心不良,佔妳的便宜,搶走妳的錢袋,刧妳的車⋯⋯唉,真是不堪設想。⋯⋯那盆花可能就是他用來掩飾自己的邪惡動機,是使詐前奏呢!」聽得我唖口無言。


我反過來想,假如他是在地人(看來好像是,他和一位站在另一端正在休息的店員打招呼。)他未免也太大意了,怎麼會把這麼一盆美麗的花(看來價格也不貲),交託給我這個陌生人?不怕被我順手牽羊? 他也可以懷疑我對他這麼好,説不定別有企圖?也許三明治裏面摻放有不好的東西⋯⋯ 。


我們兩個儍兮兮的人竟然沒有想到事情可能會這樣複雜,有它的風險 ( Risk) 存在,這都要怪那美麗的天氣,詩經有說:「南風之薰兮,解民愠。」陶醉在優美的自然裏,我們的心思意念也被洗滌,回歸纯浄。想起那之後,我還為一位殘障的老婦開車門,扶她走過安全人行道,進入超市。唉,我到底怎麼了?!

 3/31/2016

Thursday, March 24, 2016

跟梢者


【一】

 

敏芳剛來到賓州這所「兒童醫院」當營養師一個月,她很喜歡這裡,上自醫生下至工友,還有許多義工,爲了幫助這些患病的孩子們,大家打成一片,像個大團隊、大家庭。有一天,她照例走進那個患了末期血癌的小男孩 一 David的房間,看到一位光頭的東方人男士在和 David 下西洋棋,那個人看到她, 微笑著起身自我介紹:

「我叫 Mike,很高興見到妳,我從台灣來。」

 

能在異域碰到故鄕人,她很興奮:「我也是從台灣來的,叫敏芳,David 是你的?」

 

「喔,我是義工,我和同事三人,輪流來和 David作伴,他最近在作『化療』,頭髮全掉光了,非常傷心。」

 

David 搶著插進來說:「我現在不傷心了,Mike, Jerry 和 Tom 他們都陪我剃了光頭,和我一樣。光頭也很好看哩,妳說是不是呢?」聽得她幾乎淌出眼淚來。

 

Mike 轉了一個話題:「聽說你剛搬來這裡?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儘管跟我喊一聲,我在這裡已經住了五年,我是機械工程師,我的名字叫『葉世煌』。」他隨手抄了自己的名字和電 話號碼給她。敏芳照例問David關於他的飲食狀況後,向葉世煌道謝,就走出了房間。

 

—個星期後,她又在 David 的房間碰到葉世煌,他正在灌氣球,用氣球做猴子、長頸鹿給 David 玩,看她進來,叫她稍等: 「我來做一隻 Lady Bug 給妳!」他把紅、黑不同形狀,不同尺寸的氣球迅速靈巧地扭轉纏結,最後在上面勾畫了幾點小黑點,居然做出了一隻維妙維肖的 Lady Bug 來,它那頭上的觸鬚(Antenna)不停地在顫動,可愛極了,她很驚喜:「太漂亮了,我要來放在我的辦公室裏!你真是多才多藝。」

 

「我以前唸大學時,常和教會的『暑期青年團』,去山地服務原住民,學了許多這些玩藝兒,他們都叫我『孩子王』哩! 對了,這個月底,醫院要舉辦每年一度的『募款遊園會』,我需要人來幫我灌氣球,妳能幫我忙嗎?」

 

「我?——我笨手笨腳,恐怕會把你氣死。」

他哈哈大笑:「我命很硬,不會那麼容易被氣死的,但是我很怕被罵死,假如不能讓每個小孩拿到氣球,我會被人家罵死的。」她只好勉強答應。

 

遊園會那天,敏芳一大早就來到場地,已經有許多人在那裡擺攤子,忙著準備節目,她遍找葉世煌卻沒有看到他,敏芳走到一個畫臉的攤位和主人閒聊,主人很熱情,堅持要跟她畫臉,請她選擇圖樣,她拿著圖樣簿,不知要選擇那一項才好,後面走來了一個小丑說:「這位女士,妳看起來好像一隻蝴蝶,蝴蝶圖樣最適合妳了。」她也喜歡蝴蝶,覺得這是一個好的選擇,笑著坐下來讓主人給她在臉上畫蝴蝶,那位小丑也在旁看得很起勁,畫完了,她起身要再去尋找葉世煌,小丑走到她身邊問她:「現在妳能不能幫我灌氣球了?」

 

她定睛一看,終於認出來那對溫柔的眼晴,原來這位小丑就 是葉世煌!

「我找你找了好久,怎麼這樣子戲弄我!」她嬌嗔地用手他。

 

他們的氣球攤很受歡迎,整天都有很多人在排長龍,葉世煌從敏芳手上接過氣球,把它們捏捏轉轉做成一個個不同形狀的動物肢體,再結上也是氣球做的尾巴,加上氣球翅膀、觸鬚或一對大眼珠,成了一隻隻可愛的小動物,精采絕倫。他也用氣球做各色各樣的花,栩栩如生,把大人小孩看得嘖嘖稱奇。兩人忙得喘不過氣來,過了下午三點,還沒有時間吃午飯, 饑腸轆轆,敏芳停下工作問葉世煌:「我去買午餐,你要吃什麼?」
 

「Cheese漢堡和可口可樂!」





  「不行!這些食物膽固醇太高,對身體不好,那個『可口可 樂』更要命!」


 
葉世煌頑皮地看著她:「妳真像我的母親,喜歡管我!」
 
「不要忘了,我是正牌的營養師,快快改選其他的種類!」

 「那麼,我的蝴蝶仙子,你替我決定好了!」
 
「你真是慧眼識英雄,我的選擇包你活得萬壽無疆,天荒地老,只有你不老!」
 
那天他們一共做了三百多個氣球花和氣球動物,葉世煌很高興,高舉著雙手歡呼:「今天沒有被氣死,沒有被罵死……」然後瞥了敏芳一眼,輕輕說:「但是差點兒被管死了!」敏 芳不禁笑出來。
 
有一天敏芳下班回家,她一邊開車,一邊欣賞著四周起伏的山嶺,層山在夕陽餘暉裏披著神祕的紅紗,像極了故鄕的景色,不禁勾起她無限的鄕愁,啊,那裏有疼愛我的父母和親愛的弟妹,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回去了,雖然常有書信來往,吐訴孺慕之情,但她還是希望能依偎在他們身邊,她的眼睛逐漸濕熱起來,唉,若不是發生了那件不幸的事情…,她的腦海裡又浮現出七、八年前那些讓她驚魂失魄、痛苦不堪的可怕鏡頭來-…,突然,一隻巨大的公鹿從路旁樹叢中闖出來,敏芳來不及煞車,撞上了公鹿,它的身體飛衝到前面車蓋,砸碎了前窗玻璃,公鹿血流滿身,痛苦呻吟,敏芳嚇得昏了過去。
 
她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裏,頭上包著層層的繃帶,右腿打了石膏,懸吊在半空中,護士正好走進來:「好極了,妳終於醒過來了!告訴我,妳有覺得頭痛或其他地方痛嗎?妳的右腿有骨折現象,不過我們最擔心的是妳的頭部,恐怕有『腦震盪』,等一下還要去照 CT Scan !」護士又問:「妳有親人在這裏嗎?我們需要和他們聯絡,討論妳的情況,辦理住院手續,向保險公司求償。」她搖頭,
 
「那麼有可靠的朋友嗎?」
 
「她們都住在加州!」她又搖頭,
 
「同事呢?」
 
敏芳想起了那位對她很好的 Jennifer,她可以打電話去拜託她,但找不到自己的手提包,她的電話簿在那手提包裏,「我的手提包在那裡?」她心慌了,護士告訴她,警察局的人等下會拿來,叫她不要擔心。

她躺在床上,那種「舉目無親」的感覺,使她很心酸,她覺得很孤獨,當初應該聽加州朋友們的勸告,留在那裡才對。敏芳在加州大學拿到「營養碩士」後,告訴他們,自己決定來賓州工作,他們都很驚異:「那裡冬天下雪很冷,又是個不方便的鄕下,東方人不多,難道妳要去那裡修行作尼姑?」
「賓州地方寬廣,四季分明,有很老很濃的美國文化和歷史,我早就很嚮往,我不會後悔的!」她毅然告別那個四季如春的加州 。
 
「看,現在我躺在這裡,腦震盪、骨折,孤家寡人一個!還有,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去工作?」敏芳不禁憂傷起來。

過了一陣子,有人在敲門,大槪是警察局的人拿手提包來還給她了,她高興大喊:「請進!」可是,進來的人竟是葉世煌! 他急急奔到床邊握著她的手,焦急地問:「妳不要緊吧?我早應該告訴妳,這裡野鹿很多,開車要小心   。」她說不出話來,不斷地用手去擦眼淚,葉世煌趕緊遞過手紙給她。
 
「你怎麼來了?這個時間你不是要上班嗎?」她小聲責備他,
 
「不要緊的,」葉世煌拍著她的肩膀,溫柔地安慰她。
 
護士走進來,看到葉很高興:「喔,這位就是妳的同事嗎? 我們有很多事須要請你來辦。」
 
敏芳急急搖頭:「不要麻煩他!」
 
但是葉世煌堅決地向護士說:「是的,關於她的事,我會全權負責。I will take care of everything !

隔天,他帶來許多書藉,以及古典音樂、台灣民謠和聖詩的錄音帶給她,「等妳出院後,我要帶妳去附近看那位寫『大地』,得到諾貝爾獎的賽珍珠的故居,還有,那寫 Sayonara 和 Centennial 的多產作家 — James Michener 的紀念藝術館。賓州出了很多有名的文學家和藝術家,Benjamin Franklin —那位天才科學家及政治家也是賓州出身,這裡真是人傑地靈哩,這也是我搬來賓州的原因。」 
她沒有「腦震盪」,但因右腿的骨折,醫生要她繼續住院四個星期,她的老闆也叫她放心療養,不要擔心工作。
 
葉世煌每天下班後來陪她,有時累得在椅子上睡著了,使她很不忍心。她從來沒有和男人這樣子接近過,敏芳雖然很感激葉的善意,但她幾年來就爲自己劃下了一條界線,不准任何男人跨越這條界線,「善意可以,愛情不行!」她看著疲睡的他,在心裏悄悄說:「對不起,葉世煌,要不是幾年前在故鄕發生了那件不幸的憾事…」
 
她出院那天,葉世煌煮了一頓「萬壽無疆」的菜來爲她慶祝,「少油,沒有味精,原始風味,低膽固醇,一切合乎妳的健康標準!」他拍胸脯保証。
 
她實在非常感激,忍不住好奇地衝出了一句話:「你這麼熱誠體貼,有人緣,怎麼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
 
「這正是我想要問妳的哩!妳這麼美麗有信心,怎麼到現在還沒有男朋友?」這真剌到了她的痛,她沉默不語。
 
「好了,先說我自己,我在過去幾年每星期都要出差,大部分時間在外,以飛機場爲家,誰敢作我的女朋友?不過今年我被公司升爲 Senior Engineer,只參與重大決策和主要會議,已不必再那麼常跑了。你呢?不想講也沒有關係。」

她想想,還是講清楚了比較乾脆:「我以前被一個人強逼去愛他不成,後來竟嚴重地毀了他,我是個該受詛咒的人,再也沒有資格和能力去愛人或被愛。」
 
葉世煌沉默了一會兒,他畢竟是一個體貼的人,沒有再多說,只輕輕地問她:「可是,我們還可以繼續作普通朋友吧?」 她悲傷地點點頭。
【二】
 
敏芳從小就對自己很有信心,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向著竿標努力以赴,心無旁騖,總能到達她的目的地,尤其是在學業方面,她總是名列前茅,考上省女初中,再晉升高中,對她來說,是那麼自然、理所當然的事。鎭裏大部分的女孩子在初中畢業後,有的沒有再繼續升學,有的去外地上師範或護理學校,有的通車到鄰近T市去讀商職或家職,以謀求一技之長。像她這樣繼續讀省女高中的不多,除非是家裡經濟情況很好的,或是有極開明的父母的,她是屬於後者,她的父母從來不重男輕女,他們很疼愛她:「只要她能唸,當然要繼續 栽培,上大學也應該,錢可以張羅。」
 
她的省女學校也在T市,每天坐客運汽車通學,和其他省中、商職、工職和家職的學生們擠在車上。有時看到那些職業學校的男女生在車上打情罵俏,爭風吃醋,她覺得很不舒服,她告訴自已:「他們不必再考大學,沒有壓力,可以任所欲爲,我必需再拚大學,而且要拚第一流的大學,我絕對不能分心,浪費時間。」
 
有一次,她捧著好不容易才完成的,「勞作課」要交的日本布娃娃上車,那個家裡是大地主,在商職留級了兩年的「陳朋飛」靠過來她的座位,想盡辦法要逗她笑,大聲說:「唉,我的心肝,我的蝴蝶夫人,妳好嗎?不要切腹自殺呀,妳看我這個美國愛人來接妳了,我沒有變心!我們來跳一個舞好嗎,碰恰恰,碰恰洽,碰恰洽…」他拉著布娃娃的手唱起歌來,使她哭笑不得,四周的人開始偷笑,緊張好奇地等待著她的反應,她才不掉落他的圈套哩!她盡量去想其他令她憂慮和不愉快、悲哀的事,好像:明天的考試,最近與莊秀英競選「模範生」,被方抹黑的事,林投姐被壞人謀財害命的悲劇,那個「不如歸」電影裏被惡毒婆婆迫害的可憐小媳婦…,幸虧用這個方法,使她得以一直保持「不苟言笑」,最後陳朋飛只好自討沒趣,停止調戲她。下車時有一個同車的中年婦人跑來對敏芳說:「妳真了不起,小小年紀就有這種定力,去應付那個小太保!」。
有些唸省中的男生也對她有興趣,有一次,敏芳搭最早班車上學,車上人比較少,她才坐下來,座位後面有人開始輕輕吹起口哨來,悄悄地對她私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是一個唸省中的高個兒男生。還有一個胖胖的男生,每次碰到她站在、或坐在他附近, 便用他的胖身體在座位上和他的狗朋狐黨們顛來翻去,笑鬧作怪,千方百計想要得到她的注意。有人甚至寄情書到她的家裡和學校去,害得敏芳被教官叫去約談過好幾回。
 
「我真討厭男生們來攪擾!」有一次她向同車好友美蓉抱怨,美蓉說:「誰叫妳長得這麼漂亮,人家不被妳迷倒也不行 哩!」
 
「那我只好把臉朦起來了!」敏芳真的很羨慕那些阿拉伯女人有面巾可圍。她盡量把臉裝得很嚴肅冷峻,希望那些男生們退卻止步,對她敬而遠之。
 
有一天美蓉交給她一封信,說是有一個男生拜託她的堂弟,請美蓉轉交的情書,敏芳不接受,要美蓉還給寫信的人,「怎麼這樣子無情!連看都不看,人家可能花了幾天幾夜寫的,也要可憐一下。」美蓉心地很軟。但她立意甚堅,美蓉只好拿回去了。過了幾天,美蓉又把 信塞過來:「我堂弟說他受人之託,一定要達成任務,妳還是把它收下來吧。妳應該知道這個人的,他叫『李建基』,高妳一屆, 唸省中的。外面已經在傳風聲說『妳是他的』!」
 
是的,敏芳知道這個人,但是她完全沒有意願和他或任何男生交往,雖然她現在只唸「高一」,但是兩年多後要考大學,現在不好好準備,扎好基礎,到時就太遲了。她絕對不能心有旁騖,她把這封情書丟進了垃圾桶,連開也沒有開。
一個星期後的大清早,敏芳背著書包,急急走在通往車站的街道上,一個人騎著腳踏車從她後面追趕過來:「喂,陳敏芳,請妳等一下,我有話要和妳說…」
 
她轉過頭去看,是那個「李建基」!她很生氣,什麼「我是他的」,真嘔心!她繃著臉,一語不發,自顧大步前行,把他甩在後面。好了,他現在應該知道我對他沒有意思,死了這條心吧,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但是這個「李建基」並沒有放棄,以後好幾天,他每早必定等著和她同坐一班車,雖然車上還有許多空位,他總是來站在敏芳的座位旁邊,兩眼痴痴地盯著她,那種眼光使她覺得渾身很不舒服,使她無法專心看書,無法和旁座的人輕鬆談話,她只好用手貼在額頭,遮蓋半個臉,假裝在小睡。下午放學,她來到車站搭車回家,李建基早已在車站等著她,緊跟她同上一班車,又緊緊挨近她,兩眼不停地向她逼視過來,「好個討厭、骯髒的眼光!」她嚇得全身發抖,車上有那麼多人,她沒有勇氣去罵他,又沒有地方可以逃脫,她覺得自已快要生病了。
 
她盼望著週末快快來臨,就不會這樣子每天受折磨,但是,週末到了,李建基白天在她家門前徘徊,晚上在她家對面路燈下看書,還到她的鄰居家找他們也在省中唸書的兒子玩,嚇得她不敢出門,他真是無所不在!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她很恐慌。最後,她真的病倒了! 一個星期沒有去上學,也沒有出門,她把房裏的窗帘整天合攏起來,不敢探頭去看外面,深恐又會看到李建基的影子。
 
敏芳再回去上學的時侯,李建基又來了,他無時無刻緊釘著她,如影隨形,同在一起通車的學生們也注意到了,有人稱讚他的「痴情、鍥而不捨」,有人罵她「無情、冷血」,他俩的事情成了通學生們之間的熱門話題,敏芳再也忍受不了,她拜託美蓉,請美蓉的堂弟去向李建基傳話說:她再也忍受不了這樣子的釘踃苦纏,她實在對李建基沒有一點感情,請李建基打退堂鼓,放了她吧,但是沒有效。她想,也許坐最早班車可以避開李建基,他大槪不會那麼早起床吧,果然頭幾天沒有被釘上,總算擺脫了他,可以鬆一口氣了。但是過了幾天,李建基也來坐這最早班車了,他好像非常生氣,她的這一計失敗了!
 
有一次在被李建基跟上車後,她實在受不了,趁著車子還沒開動,她趕緊又跑下車,想再改搭下一班,不料,李建基也跟著她下車,從後面追上來了,她氣得差點哭出來。
最可怕的是,在一個颱風天裏,放學後,她和美蓉穿著雨衣,在滂沱大雨中向車站前行,要搭車回家,她轉身去抖掉過多的雨水,赫然看見李建基正跟隨在她們後面,她驚駭不已,拔腿狂奔,李建基也在後窮追不捨,一直追她到車站,上了車, 她全身濕冷,眼淚滲著雨水滴滴流下,只看到李建基站在她身旁,臉上露出勝利、猙獰的笑容,那個時刻,她真希望自已不如死掉算了。
 
有一天母親從菜市場回來,急急把她叫到一旁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外面在傳說妳對那個電器行的兒子很殘忍,把人家消毒掉,害得他無心唸書。他們是忠厚的老實人呢!何必那麼硬邦邦,有事好好講,不要得罪入。」
 
她覺得滿腹委屈:「我怎麼能夠跟他好好講?是他不時來糾纏我,驚嚇我,害得我無法專心唸書的。」
她把最近半年來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向母親投訴,眼淚簌簌流下:「我再也受不了,我想轉學到台北一女中,大姑不是住在台北嗎? 」
 
母親終於瞭解她,但母親面有難色:「大姑每天要上班, 沒有時間照顧妳。再忍耐個一年多吧,那時候他就會畢業離開了。也許,他會知難而退,或去找另外的女孩,他的條件不錯,一定會有其他女孩喜歡他的。」
 
她真的束手無策,走投無路,心裏很悲哀,「難道我要在這裏坐以待斃? j最後,敏芳生氣了!她終於覺悟出,「逃」不是辦法,我有我的日子要過,絕不能讓任何人來迫害我! 「我要勇敢去應付那個可惡的李建基,我不再作弱者!」敏芳 咬緊牙關,下定決心。
 
自那以後,每當李建基色迷迷地向她盯過來時,她馬上兇巴巴地對他瞪回去,她不再遮頭掩臉,在車上,她平靜地看她的書,大方自然地和車上的朋友寒喧說話,好像無視於李建基就站在她的身邊!雖然,她心頭總是存在著一股隱憂:「他會不會有 一天採取不智的行動,對我做出肢體傷害?……」敏芳其實還是很緊張的。
 
一年多後,李建基終於畢業離開了,敏芳得以重拾失去的輕鬆和自由,專心學業,全力準備大學聯考。隔年,敏芳順利地考上了理想的台大。
 
【三】
 
大一學期剛結束,敏芳迫不及待地,馬上從台北趕回家過暑假,她下了火車,再轉搭客運汽車,已經很晚很累,敏芳挑了車上最後一排座位,把笨重行李放下,想要小睡一會兒,但是她前座兩個年輕男人的談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個在問:「你們國小這一屆,有幾個考進大學?」
 
另一個回答:「沒幾個,我們這屆的女生比男生強,考進大學的大多是女生。我們的上一屆也一樣,只有一個男生考進大學,其他都是女生,時代不同了!」
 
「那個男生一定是『李建基』吧?我雖然早他一屆,但記得他是非常聰明優秀的。」
 
「唉!不是他,他被那個冷血的女孩子毀了,他連續考了兩次大學都沒有考上,打擊太大,現在有點神經不正常,我最近才去看他。」
 
「怎麼可能?那麼聰明的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聽者很驚奇,
「他高二時愛上一個小他一屆的省女女生,那個冷血的女孩,不理他,折磨他,絕情絕義,使他成了我們通學生的笑料,這個傻瓜又不肯放棄。常年被排斥、被奚落,你還可能剩下多少信心?那是他沒有考進大學,現在神經不正常的主要原因。那個冷血的,自己卻進入了大學,老天真是不公平!我想即使她知道了『李建基』的現況,也不會『良心不安』的, 唉,那種人!」
 
「真可惜!真可惜!」
 
敏芳坐在後面,有如坐針氈,她比那個聽者更驚駭,我「這個冷血的」,竟然毀了「李建基」的一生!我竟然犯下了這麼一個可怕的滔天大罪!她感到天旋地轉,緊緊抓住車把,恐怕掉了下去
 
母親大槪也早就風聞『李建基』神經不正常的消息,她在菜市場上也一定遭人白眼,身後被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吧? 但是她沒有顯示出來,也許是爲了保護自己的女兒吧?母親從來不曾對她提到這件事情。
 
沒有宗教信仰的母親,竟然鼓勵她這個暑假去鎭上一所教會參加他們的合唱團:「妳的音色很好,以前只顧讀書,現在應該要好好去接觸音樂了,而且教會的人比較有素養和愛心。」 她覺得母親說的有理,開始每天晚上去教會唱歌,她尤其喜歡唱聖詩,發現有一些過去在學校音樂課裏唱的歌曲,原來是從聖詩裏借調過去的,她唱聖詩,心裏有說不出來的平安和喜樂,這是她以前所不曾經驗過的

 




有一天,敏芳在客廳裏幫唸初一的小弟溫習功課,有人推門進到她家前院,她探頭出去看,全身凍僵住了,是那個「李建基」!他兩眼發紅,直直盯著她,正要跨進玄關來,敏芳尖聲大叫,拖著小弟逃到後面,猛敲著父母的房門哭叫:「爸爸!媽媽!救命!救命! ---•」
 
父親跑出房門,一眼看到李建基,迅速地把他抓起,使勁摔在地上,拖了出去:「以後再敢來,我會打斷你的骨頭!」 母親緊緊摟著她和小弟,嚇得驚魂失魄,淚如雨下。隔天,她父親特地去電器行和「李建基」的父親說話,回家告訴母親和她:「他們說要僱一個人整天守住他,以後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爲了小心起見,母親叫敏芳晚上不要再出門,她很遺憾再也沒有機會去教會唱聖詩了。隔幾天,母親流著淚,悄悄打發敏芳回台北去避險,母親還是不敢信任李家,又因父親作生意,經常不在家,事發那天,實在很幸運,碰巧父親回來,才得以保護一家人。從此以後,她除了偷偷回家過一年一度的舊曆年外,不敢再回故鄕,她成了一隻孤鳥,一個流浪異鄕的遊子。後來,她出國了,更無法回家。
 
【四】
 
樂觀的 David 在和癌症勇敢爭戰了半年之後,不幸過世。葬禮過後幾天,葉世煌來到敏芳住處,呼吸裏夾著一點酒味: 「看,人生這樣難料!妳還在自我摧殘?妳怎麼這樣殘忍,處罰妳自已,還在處罰我?妳真是一個愚蠢的女孩,這樣做,能彌補事情嗎?人生還有幾年?告訴我,告訴我,我能幫助妳嗎?」
 
她哀怨地望著他:「沒有人能幫助我,這是宿命。」

葉世煌哭了,他用強壯的手臂猛力抱住她,在她耳邊說:「那麼,我還是要繼續等著妳,直到妳不再詛咒自己,直到妳能原諒自己,我不放棄  
 
敏芳別過臉去,窗外一輪明月好像在可憐她,或是在笑她,爲什麼,爲什麼,我自己的悲劇還要再拖累另一個無辜的人?她很激動,在那一刹那間,想要伸手去回抱葉世煌,但潛意識裏的恐懼,使她警覺地打住了,她輕輕推開葉世煌,突然一股暖流悄悄地進入她全身,使她心顫不已,難道這就是 「愛」嗎?我這個人真的可以去愛人,可以去被愛了嗎?
 
一年過去了,他們仍然繼續交往,葉世煌的頭髮已經蓄長回來,濃密黝黑,他確實是一個很英俊的美男子。她的心境已不再那麼時常充滿悲涼,有時葉世煌出差,幾天不見,她也會很想他。
 
入秋了,賓州的楓葉滿山滿谷,紅黃連天,她喜歡啜著熱熱的綠茶,倚在陽台欄杆欣賞這淒美的秋景。有一天,接到妹妹從家鄕寄來的信,她坐在暖陽沐浴的陽台階上,高興地打開信來讀,妹妹說:「我們大家要告訴妳一個好消息,那個『李建基』最近結婚了,聽說他經過幾年的精神治療,已經恢復正常。他們夫妻兩人現在都在看顧電器行,很親蜜,很快樂的樣子。…妳已經好幾年沒有回家了,大家都很思念妳,母親最近心臟不好,可能要開刀,快快回家吧!我們都在等著妳…」
 
她怔住了,雙手直直在發抖,把熱茶灑了一滿地!多年的詛咒,多年的枷鎖,上帝終於在這個時刻把它移掉了!多少流逝的青春,多少潛沉的悲情,多年的自我放逐,自我懲罰,啊!這一切的一切…,她的感情像決堤的河水,猛烈奔流,再也無法控制。
 
是的,我要回家,我要回故鄕,— 那是我成長的地方,雖然在這土地上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我還是要回去,而且,我還要帶著心愛的人回去,讓他認識我的故鄕,一 那個會包容、 治療人傷痛的故鄕,它也一定會歡迎、治癒我這個受傷、避走他鄕的女兒。
 
7/28/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