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ne 1, 2016

白浪滔滔,飛 洋過海話辛酸


            

 

                                                                                                                                 
 我住在南部一個偏僻小鎭,這裏東方人很少。四年前我無意中踏進一家「髪廊」,認識了「秀齡」這位美髪師。後來改去她家作頭髪,冬天有熱騰騰的薏米雞湯暖胃,夏天有涼爽的仙草冰驅暑,我尤其喜歡聽她講故事 别人的、和她自己的。我很好奇,她是如何走進「美髪師」這個行業的?

 

「命運!」她嘆了一口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說著,她暫時放下剪刀,走去探視在起居室裏看電視的丈夫Tony一下,知道他氣喘沒有發作,放心回來再作我的頭髮。她本來在外面經營一家髪廊店舖的,因為Tony 氣喘病日趨嚴重,二十四小時隨時要有人盯著照顧,她只好把店賣掉,只留幾個要好的老顧客來她家裏,繼續為我們服務。

 

Tony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上帝派來的,二十年前,在我人生最淒慘,快要没頂的時候,他扶了我一把,還照顧我的兩個女兒長大,是那麼善良,高貴、有愛心…,現在他身體狀況不好,我一定要好好回報他。

 

「怎麼個淒慘?」我不太相信,眼前的她是那麼聰明美麗,充滿自信,快樂明朗,看不到一絲歲月的傷痕。

 

「我那時被前夫遺棄,置之死地,帶著兩個幼女—兩歲和四歲,孤獨在美國,人地生疏,社會局(Social Service Dept.) 安排我去一 家餐館打工,太辛苦,又體弱多病,在工作時昏倒了,醒來發現自己在醫院裏,想到兩個女兒在家沒人照顧,著急萬分,跳下床要跑,被䕶士抓住⋯⋯」她的眼眶泛紅。

 

「醫院叫社工來和我談話,她說當晚社會局所派的媬母自願留在我家過夜,看顧女兒,叫我放心。喔,説到媬母,我經歷了兩個極端不同的人。那時的「社會福利」( Welfare) 被政府管理把關得相當嚴緊,我不能坐在家裏白白領救濟金,因我年輕,他們要求我必須去外面工作,能賺多少算多少,不足的部份,才由救濟金來填補。至於我的小孩,社會局再派其他也在領取救濟金的女人來照顧她們。社會局派來的第一個褓母是從「波多黎各」來的,她用我家的電話打了很多長途電話到波多黎各、加州、波士頓、休斯頓、紐約⋯⋯我那個月的電話費超過六百元,我没有錢付,被電話公司追討,走投無路,差點自殺,幸好社工知道這件事情,把那個媬母換了,後來也不知道他們怎麼和電話公司談的?那筆電話費不再算在我身上。

 

社會局改送另一位中年的白人媬姆來,她長期遭受丈夫家暴,不得不離家出走,她沒有一技之長,只好仰賴政府救濟,她愛䕶我的女兒有如自己的小孩,使我非常放心。在我住院的期間,是她,是她一手支撐著我的家。」秀齡忍不住又掉下眼淚來。

「我是一個孤兒,父親在鄉下幫隣居鑿井時,掉入井底,意外死亡,毌親不久也死於肺癆,那時我才五歲,親戚們本來要把我送去孤兒院的,但是祖母很愛我,堅持把我留下,由大伯父撫養,那時的孤兒是非常不受歡迎的,常常被歧視。人們說孤兒剋父剋母,去到哪裡都會帶來厄運,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無法避的,怨恨在心。幸好有祖母𥘵護,我才能讀完高中,自力更生 。對了,介紹妳我的一個簡易食譜,我上中學的時候很窮,便當吃不飽,就用祖母偸塞的錢去買最便宜的五香豆腐干,夾在兩片麵包中充飢,我現在還不忘那個香味哩。」

 

「我高中畢業第二年,唯一最疼我的祖母過世了,我孤單一個人在台灣,沒有任何親情,正好我那未來的美國丈夫出現在我生命中,我開始想要去美國,反正台灣這邊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

 

秀齡高中畢業後,在台北一家高級餐廳作櫃檯助理,那時正值越戰期間,臺灣就近成了美軍的短期休閒娛樂地方,有一位很英俊瀟灑的美國軍人常來光顧她的䬸廳,記得他最喜歡吃「北京鴨」。他使秀齡想起了自已最愛的那片電影——「莎約娜拉」,美日的異國戀情是那麼迷人,美國的男性都很多情,很羅曼蒂克,眼前的這位Garry 不就正是那個飾演男主角的「馬龍白蘭度」的翻版嗎?

 

秀齡和Garry很快墜入愛河,他愛她、呵護她,像在服侍一個小公主,Garry很專情,願意和她共守一生,而且說到做到,在退役後第一天馬上和她在臺北結婚,三個月後把她接到美國團聚。

 

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Garry回國後很快找到一份工作, 他們住在一間小公寓,Garry 的父母住在同一條街,走路十分鐘就可以到。可是很奇怪 ,已經兩個月了,他們都沒有過來看她,她想要過去拜訪,卻被Garry以各種理由阻止了。直到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秀齡還是有沒有和公婆見過面。 有著過去因自己是孤兒,常被排斥的經驗,她也只好委屈忍受。— 只要Garry還對她好就心慰了。直到有一天,秀齡帶著小嬰兒在超市買菜,一位胖胖的白人婦人過來和她打招呼說:「妳是Garry 的太太吧?我看妳是一位很善良正派的女子,妳的公婆不應該這樣對待妳,他們向人說妳在台灣是一個妓女,用齷齪的手段釣到了他們的寶貝兒子,他們永遠不會認妳這個媳婦,連孫子也不要⋯⋯」她頓感天旋地轉。

 

整天,秀齡哭得死去活來,她是這樣地被寃枉和污辱,Garry怎麼不敢替她辨白?也許説了,但是他的父母不相信?這個殘酷的傷害使秀齡痛心欲絕。Garry終於知道無法再瞞下去,很愛憐地摟抱她:「只要我們堅定相愛,不必擔心別人。妳才是我生活的重心,他們對我一點也不重要!」

 
 

一年後 他們又添加了一個新的寶寶,秀齡在家事和小孩之間忙得團團轉,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把Garry服侍得無微不至,Garry開始勤跑自己的父母家,有時下班後就到那邊吃飯、休息。她實在需要他的幫忙,但因她不受歡迎,也不敢走去那裡打擾Garry。慢慢地,他回家的時間愈來愈晚,孩子都已經腄了還不回來。看來Garry的父母在唆使、改變他在破壞他們的關係。秀齡終於忍無可忍,向他質問,Garry乾脆就不回家過夜了:「妳的臉整天不快樂,我看了就窒息,我需要空間,我需要新鮮的空氣。妳知道我的工作壓力有多大嗎?」


 


作為一個女人,秀齡的第六感告訴她,那可能已經不是父母的問題了,她懷疑有第三者介入了他們的婚姻,Garry是一個很英俊挺拔的男人,女人很容易被他所吸引。我要怎麼辦?我要怎麼辦?秀齡很担憂害怕,但也只能假裝沒注意到,默默忍耐拖下去。但該來的還是來了⋯⋯


 


有一天,Garry拿了一疊文件要秀齡簽名,他說:「我們的結合是一個很大的錯誤,我要和妳離婚,請妳簽這份離婚同意書!」


 


「什麼?」她楞住了,全身癱瘓,


 


「我要和妳離婚!然後我才可以和我的女朋友Ruth结婚。妳要給我方便,這是我一生難得的機會,她是一位猶太裔富家千金,我辛苦工作一輩子也䁠不到她現有的錢,她願意灑在我身上,和我分享⋯⋯


 


「你有沒想到我和孩子?我不能和你離婚!」


 


「妳膽敢拒絕?明天我就不給妳買菜錢,下個月我就不交房租,看妳還活不活得下去!」


 


Garry,你真狠心!」她氣得發抖,


 


「我不能對妳再存有一絲絲憐憫和同情,否則Ruth會對我起疑心,不信任,而改變主意,我們已經決定兩個月後結婚,妳不要作絆腳石!」

 

「你不愛我也就認了,但是小孩呢?」

 

「我不要她們,Ruth斬釘截鐵叫我一定要斷絕和她們的關係。妳可以帶她們回去妳的國家,那裏生活好過,沒錢也能活下去,我會為妳們買機票的。」

 

Garry的威脅下,她乖乖地簽下字,心痛如絞。

 

新的一個月剛開始,房東派人來要驅逐她們母女出去,因為沒有收到房租,「怎麼可能,我已經順 Garry的意,簽了離婚同意書⋯⋯」她趕緊打電話找他,打了三十幾次對方都沒有接,她帶著兩個小孩走到公婆家去按門鈴找他,被公婆斥駡:「髒女人,滾蛋!」而趕了出來,她像一隻被踢開的喪家之犬, 自慚形,夾著尾巴落荒而逃,她舉目無親又無友,四顧茫茫,知道事態嚴重,嚎啕大哭,不知要如何活下去才好?

 

她驚惶失措,瘋狂無目標地帶著孩子在街道來回奔走,看到一群人正好從一間小教堂走出來,基於本能,她快步沒命地跑去向他們求助,上帝的恩典觸及她,那教會的牧師和會友們適時給予她最需要的救援。他們也聯絡政府的社會局來照顧這可憐的一家。

 

「妳和Tony是怎麼認識的?」

 

「我出院後再回去同一家餐廳工作,女老闆大概同情我,把我升為『侍者』,她是一位很厲害、嚴格的女強人,每天她命令我們要强顏歡笑:『不管你個人現在的處境有多糟,正在面對天塌下來的問題,你必須要把它們放在一旁,掛著笑容服務顧客,他們花錢來這裡快樂享受,不是來看你的一張苦臉,不要殺風景。做不到的話,就快快給我滾蛋!』」

 

「我時常看到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來到我服務的區塊吃晚餐,他總是坐在同一條桌子,孤零零的,我嘗試逗他講話,他開始對我產生好感,有一天他問我結婚沒?知道我離婚,他約我出去,原來他最近喪妻,心情非常悲痛。我們交往三個月後,他向我求婚,我很害怕,恐怕又會再受到創傷,但是教會牧師說服了我。

 

我很慶幸嫁給了 Tony,不僅他愛我,他的全家人—  包括他的成年子女、兄姐、甥姪,和朋友們都真誠、全心接納我和我的兩個女兒,使我這個孤兒第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溫暖,社會的良善。」

 

「妳問我怎麼成了『美髪師』?那也是偶然的,我為了省錢,常跑到隣鎮的『美容學校』去給那些學生們作頭髮,當他們的試驗品。有一天,我在作頭髮的時候,突然心血來潮,想到何不自己也去作『美髪師』?女人有一技之長,就不必擔心生活,不必依賴別人—像我剛剛來美國時。Tony是工程師,有很好的收入,但他尊重、支持我。後來我又開了『美髪店,成為老闆,賺了不少錢,事業算是成功的。」她笑得很開心。

 

作完頭髮,我走過他們的客廳,看到牆上掛著秀齡和Tony 三年前去意大利威尼斯旅遊的照片,是那麼幸福快樂,與她當年躺在醫院病床上,幾乎「沒頂」的畫面相比,是多麼難以想像。

走出困境,走出傷痛,走出黑暗的深谷,「秀齡」終於蜕變成了一隻美麗的蝴蝶,翩翩 起舞在艷陽的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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