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一那年雅芝靠著特殊關係在X X縣政府水利處謀得一份暑期工作。
一共有三位暑期學生,本縣擁有許多河川旁邊的公家土地,由縣府分租給農民們去耕種,每年收取租金,暑期生的工作就是來計算這些租金。雅芝有時會看到一些農民來陳情減租,他們風霜滿面,拙於溝通,懼怕官威,令她這個唸「社會教育系」的大學生十分同情。有一次還看到她敬愛的國小老師陪同他們一起來,她心虛得趕緊離開座位去儲藏室躲起來。
雅芝喜歡縣府內的庭園,老木扶疏、花草遍地,尤其廁所旁邊總是有那麼多摘不完的黃色香花,還有旁邊的甘蔗園,風來葉舞,沙沙作響,不斷在熱情地邀請人們進去探索神秘。 她與瑾惠在休息時間徜徉在這美麗的地方,渾然不覺時間之過去。
瑾惠的男友是縣長主秘的兒子,另一位暑期生是水利處處長的甥女,都因特殊關係而進來,至於雅芝呢?瑾惠戲稱她為「縣長的準媳婦」,這使她不禁臉紅:「不要亂講!」,瑾惠指著那幾個午休時間特地從別的部門來水利處辦公室下棋、玩橋牌、聊天的年輕人説:「 他們都是為了妳而來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知道你的來頭,恐怕會嚇壞了。」
縣長和雅芝的父親是在一個「優秀公務員訓練營」中結識的,因為同是南部農家子弟出身而更加親密。縣長之前在南部一家機構任職,每當北上出差,回程路過中部時,一定特地來看雅芝的父親,下塌過夜,兩人促膝長談,遇到汗流浹背的熱天,乾脆就換穿父親的內衣褲。
後來有一次他照樣來訪,却見不到雅芝全家,大為驚愕,他不放棄追尋,經過各種努力輾轉找到了雅芝外公家,看到病重、神智恍惚的昔日好友,兩人相對放聲大哭, —— 原來雅芝的父親為人正直不阿,坐的是他所服務機構裏的一份好肥缺,每天有許多人惡意陷害他,想要把他扳下來,佔據這個位子,受不了這種壓力,他辭職另覓工作,卻半年下來始終領不到薪水,坐吃山空,又因已經簽下了合約無法離職,失望、憂慮、憤怒交迫而病倒,暫時靠妻子的娘家伸出援手。
那時尚未從政的縣長到處奔走,終於為好友找到一份工作,使全家七口能夠安頓下來。雅芝母親常向子女們說:「他是我們家的貴人,希望有一天能夠報答他。」
有一天縣長室的工友給她帶來一份請帖,原來是縣長夫婦邀請她去參加一個禮拜後大兒子伯年的生日晚餐。工友轉告説,到時請她下班後直接去縣長室與他坐車同回官邸,她不禁有點緊張。
這之前,她和伯年在大人們的慫恿下有幾次約會。他們兩人同齡,大專聯考,伯年考得比她差,她心裏是有點瞧不起他的。她還記得第一次約會在台北西門町,那時他們都是大一新鮮人,他請她吃鴨肉扁,她緊張得要命,拙態百出,但是伯年卻輕鬆自在,他的自信和世故大概是因為成長在政治家庭鍛練出來的吧?後來他請她去郊遊,用名牌照像機為她拍了不少照片,之後他組織XX縣大專學生聯誼會,辦活動、辦郊遊,他一直都走在她身邊,使她覺得很驕傲。
系裏一位同學穗英,有一天悄悄過來告訴雅芝,說伯年時常在向她打聽自己的消息,「你知道嗎?我們同屬一個菁英集團,那不是隨便每個人都可以進去的。」她說得很神秘,但雅芝知道那是當時官二代和富二代的上流社交團體。她又說最近伯年對其中一位很外向、家族顯赫的女生非常喜歡,有一些奇怪的動作。
從此,她以功課忙為由,謝絕了伯年所有的邀請。
大一學期剛要結束時,伯年來問她:「我父親有認識的貨車行,要為我送行李南下,你要不要也讓他們一起送你的行李回去?」
她拒絕了:「不!我才不要這種特權!」
令她驚訝的是當她回到家的第二天,伯年拿了一籃水果登上門來,向她父母親請安,說是自己的父母親交待的。他們樂不可支,說只有人民向縣長送禮,那有縣長送人禮物的?他並給雅芝捎來暑期工作的好消息,令他們感激不已。
她告訴自己:看上我的是伯年的父母親,不是伯年自己,他只是無法違背父母的心意而已。
而這次他的生日餐會邀請函,竟然還要經由他的父親送過來,更確定她的這個想法。
當天傍晚她與縣長坐在黑色轎車後座,一路車子行經公路兩旁的稻田,縣長不斷地向還在田裏工作的農夫們揮手,他們也搖手向他致敬,好一個溫馨愛民的縣長!她很想向他提起農民陳情河川地減租的事情,但話到了口邊,卻說不出來。
熱鬧的生日宴過後,伯年騎摩托車載她去車站搭車回家,清爽的晚風吹拂著兩張年輕的臉「我很想念妳,妳怎麼把我推拒得遠遠的?」他邀請她隔天吃晚飯,在餐廳桌上他傾吐了自己的心聲:
「我很自卑,唸的是二流學校,不像妳,唸的是一流國立大學。
我的父母很忙,我這個作長子的必須要擔負起很多責任,尤其要照顧弟妹。是的,我享受特權,但我也作了很多犧牲,我沒有被竉壞,我操練自律,我必須比我的實際年齡成長得快。
我是孤獨的。我的家庭時常遭受嚴重無情的攻擊,我羡慕你們的單純。父親的政敵攻擊時,我要更加堅強,我還要鼓勵比較軟弱敏感的母親。
我喜歡妳,這並不是遵從父母親的意思,而是我自己的選擇!」
她感動得緊緊握住伯年的手:「我也喜歡你,這並不是因為你是縣長的公子。」
有一天她發現一位長得非常𣁽梧帥氣,頭髮黝黑的三十歲出頭男士也參與在午休時間水利處辦公室的活動,聽他大聲在說話:「⋯⋯其實縣長也是一位臨時僱員,四年後,他就沒有工作了!哈哈⋯⋯」這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抬頭看這個人,目光與他接觸,他隨即走過來,遞給她一張名片:「我是林偉彬縣議員,為民喉舌,在這裡如果遇到什麼委屈,請與我聯絡。」她感到心頭怦怦亂跳,一時被他吸引了過去。
是的,她常常在報紙上看到這個人的名字,他問政犀利,咄咄逼人,是政壇上一顆正在升起的明星,顏值和腦值都很高。
「下次縣議會諮詢時請妳過來旁聽,不然的話,寒假中也可以到我辦公室來實習,這對一個大學生而言是很有益處的。」
(二)
她有時喜歡一個人去甘蔗園,嗅著空氣中瀰漫著的清甜味道,全身非常舒爽。那一天,竟然看到有人比她先到,她轉身想跑開,卻被叫住,原來是那位林議員,
他說:「這邊很幽靜,沒有人來打擾。」
「你也喜歡幽靜?」
「我整天被人請託、甚至施壓去做一些煩人的事情,我需要獨處、安靜一下。」
「人的事總是比較複雜,不好應付。」她想起了自己父親被構陷,差點家破人亡的往事。
「願神保佑你永遠站在正義、真理的一邊,親民、愛民。」她說,突然想起那群向縣府承租河川地的農民,真希望這位林議員也能夠為他們陳情減租⋯
「我的鋒芒太銳,行動急躁,樹立了很多敵人,也傷害了許多好人,但是我不能停止,家人的期待,家族的名利⋯⋯都要考量。」
好一個「人在江湖 ,身不由己」的例子,她同情地笑笑。
「上個星期我在飯店裏喝酒,看到妳坐在縣長公子的摩托車上經過大馬路,你們是男女朋友嗎?」
她急急辯稱:「不,只是因為我們兩家的父母是多年世交而已!」
「不好意思,很抱歉,我與縣長是死對頭!」他抓住一片蔗葉,用力撕裂了它。
雅芝有點尷尬,不想再待下去,她找個藉口先離開了。
這位林偉彬三不五時就出現在她辦公室午休的群聚裏,從他們的談話當中,她得知林議員正在向地政處爭取一些山林士地開發的權益,所以這幾個星期每天勤跑縣府。她感覺到他的眼光時常向她飄過來。
有一天雅芝下班後,在走往客運汽車站的路上被一輛摩托車攔住,那人把頭盔拿下,原來是林議員:「這麼大熱天,柏油路都快熔掉了,看妳這麼嬌弱,真不忍心,讓我來載你一程吧!」,他拍著後墊,很熱誠邀請,「不,我已經習慣了,謝謝你。」他於是騎車走了,可是當雅芝抵達車站時,却見林議員拿著兩杯冷飲向她走過來:「幫妳解暑,我請客!」。她楞在那裡,不知該怎麼回應?下一班車上車的時間到了,她急著趕去排隊,林議員跑過來把冷飲塞在她手裏說:「好好享用,明天再見!」
第二天、第三天他連續出現在車站等她!車站裏人群𤋮𤋮攘攘,有些人認出了他,喊著林議員長、林議員短的,過來奉承他,要求與他拍照。突然,林議員伸出手來拉住雅芝,大聲叫那個手提照像機的人為他們拍一張合照,她一時錯愕,還來不及拒絕,卡擦、卡擦,照片已經拍完了。
(三)
幾天後的一個早上,她走進辦公室,全室靜悄無聲,她感覺有點奇怪,同事們紛紛拋來異樣的眼光 。瑾惠偷偷塞過來一份報紙給她看,上面赫然發現有她和林議員的合照:
「X X縣縣議會裏最有人緣的單身貴族——林偉彬議員最近又有了新的女性友人,林議員很有品味,目前這位女友年輕、貌美又有氣質,兩人堪稱為一對金童玉女。祝福他們,看來離走紅毯的日子也不遠了!」
她趕緊找出林議員的名片,跑到外面電話亭,氣咻咻地對另一端的他大吼:
「這個誤會實在搞得太大了,我的名聲很重要,你一定要出來澄清!」
「不要緊張,說實在的,我倒蠻喜歡這篇報導哩!我希望他們的祝福成真。」他笑得很開心。
「不,我懷疑你只是在利用我來打擊縣長 —— 你的政敵,使他難堪而已。未免太卑鄙了!」
「我對你是動了真感情的,不要誤會我。」
「你知道我早就有男朋友的。」
「可是妳自己說他不是!」
她氣極敗壞,一時語塞,最後拚出了一句:「但也輪不到你!」
「真的嗎?」
她一語不發,準備掛斷,
「請給我一個機會。」他苦苦懇求,
她的心幾乎要軟了下來,
但是想起母親時常忠告她的女兒們,說那些油腔滑調、瀟灑不拘,很會獻殷勤的男人,大都非常花心,沒有責任感,也自我中心,最好遠離為妙!
「別騙人了!」她終於果決地掛斷了電話。
( 四)
隔天,雅芝坐在咖啡廳裏向伯年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禁不住抽泣哭了起來:
「我無臉見人,我要辭去這份暑期工作⋯⋯」
「你是受害者,已經受害了一次,還要再幾次?」
「比較起我和家人被謠言和假新聞所受的傷害,這實在是太小了!妳要抬起頭來,勇敢過快樂的日子,真相自然會浮出,那些創傷會慢慢復原的。」他用自己的例子安慰她。
「我會向父母親解釋的,妳放心!」他緊緊握著她的手。
在這落難的時候,竟然有人如此相信她、愛護她,使她由衷感激。
(五)
三年後,雅芝大學畢業,在X X市社會局工作,她和伯年已經訂婚,準備隔年結婚。
有一天晚間她打開電視機,想要輕鬆一下,卻被一條即時的地方新聞嚇住了,報導說:X X縣縣議長林偉彬因為涉及土地開發賄賂案被判刑三年,下週即將入獄。
這簡直不可置信,雅芝倒吸了一口氣,試著把自己鎮定下來,她不敢想像,⋯⋯假如?唉,假如當年她抵擋不住誘惑,栽進林偉彬懷裏,今天她會有什麼樣的感受?她承擔得了這個結局嗎?她還會快樂嗎?⋯⋯
啊,甘蔗園裏的青年,車站裏的騎士,議會裏的才俊,即將入獄服刑的犯人,那一個才是真正的林偉彬?她很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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