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在唸大四時,有一天同學憶如在下課後跑來問她,說有一個「中英文交換教學」的機會,看她有沒有興趣?
「什麼意思?」雲裳好奇地問。
「有一位本校英文系畢業,現在在C中教書的朋友想要加強他的中文程度,希望找一位中文系的學生來交換教學,他教你英文,你教他中文。這有助於他將來申請出國留學的條件。」
「這個他是位女生還是男生?」
「男生 。」
不行。這是一位已經長大成人的大男人,不是她平時作家教時所教的那些小男生,而且這種「一對一」的方式也很不妥當。
「他是我男友的大學同學,是很正直的君子,他班上畢業第一名,而妳也是我們班上第一名,是很好的搭配哩。」
「我知道你每天都在聽『空中英語教學』,這個安排對你來說更好,不是嗎?」
雲裳不敢冒這個險,憶如說:「我保證這只是純教學,沒有其他用意,一切都是循規蹈矩。你可以試試看,不行的話,隨時可以停止喔。」
她想 了一下,勉強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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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到「學生中心」大廳和她見面,他的名字叫做李浩澤。
「很高興再回到母校。我的祖父以前是漢文老師,我自小就很喜歡中文,我會很努力受教和教導妳,以達到彼此的目標。」
「謝謝,我沒有教過成年人,我只是一個乖學生,很沒有自信,中國文學浩瀚如海,我不知該從何處開始?不知道你的期待是什麼?」
「不要有壓力,看你最喜歡的是那一部份,拿出來教我就好了。」
她低頭想了一下說:「我最喜歡『楚辭 』,你知道屈原和離騒吧?是那種有點悲情,不時在嘆息的文學。」
「好的。至於英文方面妳希望我能教妳什麼?」
「英語會話!」她不假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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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選擇學生中心的一角,開始交換教學,他先教-小時英文,然後她接下來一小時中文,雲裳從來沒有那麼認真做學問過,她開始領略到「教學相長」的意義,她很擔心自己的程度粗淺,無法勝任,幾次三番,她向浩澤表示如果他不滿意,可以隨時結束這種關係。「I am trying hard to sell myself, but you don’t have to buy it. 」她把他所教的英文應用回去。
「Take it easy. I like it. 」他回答道。
有一天,他拿來幾本英文書對雲裳說:「我不只教英語會話而已,我還要我的學生們能夠說有內涵、有深度的會話。你要多閱讀英文書!下次我們可以來討論這一本。」他抽出了其中一本。
她看了一下那本厚書——the Adventure of Tom Sawyer by Mark Twain, 眉頭開始緊皺起來,下次?那不就是兩天後了,——他們約定每週聚會三次的。
「不行!太急迫了,恐怕對我這種程度的人來說也太深太難了⋯⋯」
「你可以辦到的。我向來喜歡鼓勵人發揮他們的潛能。人家稱本人為名校大牌名師,是其來有自的!」
「真狠!這怎麼叫做鼓勵?不對,中文應該叫做強迫、獨裁!」雲裳回他一句,她暗中發誓有一天一定要報復回去。
他們覺得學生中心太吵,又人來人往容易分心。他建議改去C校教職員的餐廳,那裡環境比較好,可以清晰地聽英語會話唱片,
「但是要常常有第三者在場。」她加上一個條件。
「當然,相信我!」
他們用英語討論那本 Tom Sawyer 的探險書,雲裳覺得它給自己增添了很多知識,同時也讓她更加熟悉英文表達的習慣方式,—— 幸好她不認輸,前兩天趕夜車把它看完。
再來輪到她教浩澤中文了。她拿出了幾頁 楚辭/九歌/東君的抄紙給他:「翻譯成白話文,下次交作業。」
他翻了幾下,抱頭哀呼:「這簡直是天書,我只知有離騷,我怎麼可能明白兩千年前他們還在幹什麼事情?老師,拜託,手下留情⋯⋯」
「嘿,你可以做到的,我向來喜歡鼓勵學生們自立,本人作家教至今,不知培育了多少國家的棟樑,你知道嗎?」
交卷的那一天,他的確交出了一份很漂亮的成績。「我花了好多時間在圖書館,還去請教同校的國文老師,稍微作弊了一下⋯⋯」浩澤驕傲地說。
「這倒像希臘神話中太陽神阿波羅的故事,還有乩童作牽線,太有趣了。原來『東君』就是中國人的太陽神。」
「真沒有想到中國人也有浪漫的地方,孔夫子不談怪力亂神,他把一切都呆板化了。」
她頗有同感。
「奇怪,我怎麼覺得自己現在還是一個高中生?」
「我也是,怎麼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大學生?」浩澤也嘆息道。
「好啦,下次我們來讀莊子吧,大家都會覺得自己成了蝴蝶!」
「不錯,今晚我也要指派妳去讀一本希臘神話書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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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浩澤拿著兩張京戲的戲票,邀請她一起去欣賞,她提醒他關於他們之間 的「約法三章」:不约會、不一起吃飯、不一起看電影或看戲!
「可是京戲也是是中國文學的一種,就把它當成是在讀詩書文學一樣吧!」
不過她還是死命推辭,讓他覺得很失望。
是的,她一定要堅決保持這面牆,因為在太平洋的彼岸有人在等著她,一年多後,她可能就要飛到美國那裡去與男友亞朗重聚。這是為什麼她現在要加強學習英語的原因。她小心翼翼,沒有告訴憶如、浩澤或別人,因為有時聽到留學生在異鄉變心的事情,萬一這也臨到她身上,她會非常傷心,無法去面對人們的眼光的。她忠於這段感情,她的家人也非常支持,——亞朗快要拿到電機博士學位,不久就可以去大公司上班賺錢了,這是他的最新近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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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學期快要結束前,雲裳向浩澤借了那套英語會話唱片回南部家好練習,不小心,她摔破了一張碟片,她慌忙向浩澤寫信道歉,並說願意賠償,可是他卻遲遲不回。農曆新年到了,親戚朋友們紛紛來拜年,忙得他們一家團團轉,突然,在門口出現了一位年輕人,手裏拎著一個水果籃,很有禮貌地走進來,把她嚇了一跳 —— 那人是李浩澤!
「伯母,我是雲裳的朋友,叫做李浩澤,今天到附近梅山公園賞花,順道來探訪貴府,向你們拜年!」他向母親鞠了一個躬。
大姐抱著小外甥也出來見他。
「我和雲裳交換教學,她是一位很優秀的老師!」說得大家一頭霧水。雲裳趕快解釋道:「他教我英文,我教他中文。」
小外甥伸出手來抓他的眼鏡,浩澤笑著和他握手說:「我的姪兒也和你一樣大哩。」
雲裳急急帶著浩澤出去圍牆外,說請他看山:
「為什麼沒有事先通知我就跑來?」
「恐怕妳拒絕。」
「是的,我一定不准。」
“ I miss you. “ 恐怕被人聽到,他改用英文來說。
“What? But We have agreed not to get sentimental. It’s strictly business. You know that! “
“I don’t care! “ 他激動得像個大孩子。
等浩澤情緒平復下來後,她把他拉進屋子裏。父母親很親切地和他聊天,留他下來吃飯。
他準備要告辭時,母親建議他和大姐一起坐計程車去嘉義,再搭火車回台北,——大姐家就在嘉義。這是一個絕佳的安排,她送走了他,心情很複雜。
怎麼會這樣?她處處非常小心,浩澤也非常𧫴慎明理,他們有各自的目標,各取所需,是很好的交易,彼此都滿意,兩人一直都相安無事。可是今天他竟然如此失控,以後她將怎麼繼續他們的「交換教學」? 母親說這個人看來很穩重、實在、
可靠、很溫暖,可是⋯⋯,但被雲裳打斷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真的沒有!」她想起了亞朗,該是他打越洋電話來談心的時候了,她趕緊用冷水洗了一把臉。
隔了一個星期,她接到浩澤的來信,心情忐忑不安,
「那天在計程車上,令姐和我談了很多關於妳的事情,終於解開了在我心中的迷惑。我一直不敢問你那麽熱衷於學習英文的動機,原來是妳早已情有獨鍾,為赴美與他團圓作準備。莽撞的我失禮冒犯了妳,請妳原諒。—— 我只是很少看到有人對知識的追求那麼熱烈、那麼快樂,而被感動,而踩到紅線。我 promise 不會再增添妳的困擾。我以後還有許多古典文學要去涉獵,但別擔心,我已經能夠自力研讀,也不必去作弊。感謝你的鞭策。
至於那套英語會話唱片,請留下,就把它當作老師送給妳的結業禮物好了,因為你是一位很值得驕傲的好學生。我會永遠記得我們這段『筆硯相親,晨昏歡笑』的美麗時光。
我覺悟自己不能永遠停在單純的大學生心態裏,我要勇敢去面對現實社會,縱使會遭遇到挫折,遍體鱗傷,那也是命。 」
奈何離別今朝⋯⋯,她心中陣陣絞痛,失去了一位學友遠比她所能想像的更加痛苦。
雪上加霜,大姐打電話來給她說:「這個小伙子什麼都沒有,又是唸文科的,到美國去也很難找到好工作,你要多多考慮,不要頭殼壞掉。我已經很清楚向他表明我們家人的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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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她來到美國和亞朗結婚,那年正好碰到台灣少棒隊來賓州威廉波特參加世界錦標賽,他們也像其他僑胞們一樣去熱烈加油,賽完後在走回停車場的路上,雲裳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頭去看,赫然發現李浩澤站在十幾公尺的後面向她揮手,旁邊還有一群朋友,她停下來向他點頭,正要說些什麼,被亞朗拉走了:「快,我們要趕快歸隊,不要讓car pool 的同伴們等太久。」
那是他們最後的一次見面。他們兩人終於都如願來到了美國這塊新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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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裳在美國繼續進修,終於拿到了一個教育碩士,在州政府教育廳工作。但是她的婚姻並不順利,亞朗是個花心的人,緋聞不斷,最後一個小三竟然是隔壁的隣居太太。多次被 betrayed, 受傷纍纍,她再也忍不住,硬起心腸來把他離掉,結束了這段不快樂的婚姻。
大姐恐怕她寂寞,情緒低落,常常和她在線上聯絡,為她打氣。有一天給她傳來「XX大學文學院院長李浩澤獲獎專訪」的片子,大姐說:「我當年判斷錯誤,有眼無珠,很對不起妳!」
雲裳有點猶豫,但最後還是決定打開來看——
⋯⋯
主持人:「李院長,你學貫中西,拿到兩個文學博士,現在又得到了國際文學大獎,恭喜你!你對將來中國文學的發展有什麼看法?」
「我希望它回復到二千年前的活潑、真實、想像和創意,像春秋戰國時代或之前那樣。」
「說到中國古典文學,你最喜歡那一部分?」
「楚辭!⋯⋯」他很快回答,眼神有點悲戚。
「唉,屈原真是一位悲劇英雄!」主持人也有感而發。
「對了,你在美國住了四年,回到台灣定居十幾年,能不能談一談你在美國最難忘的回憶?」
「最難忘的是1971那年,開四個小時的車去賓州看台灣少棒隊的世界錦標賽,非常激動,又在那邊碰見了久未謀面的好友!」
「什麼樣的好友?讓你這麼難忘?」
「嗯⋯⋯是讀書會的朋友,他給我不斷的激勵和鞭策⋯⋯」
「是啊,人說益友難尋,李院長,你真幸運!」
「是命吧,你也可以這樣說!」
⋯⋯
他真的長大了,沒有雲裳在身邊,這位當年沒有什麼,只有純潔大學生心態的年輕人,已經成了眼前這位歷盡風霜,成就非凡、成熟睿智的社會中堅。而雲裳沒有浩澤在身邊,也長大了,浩澤為她立下的英文基礎幫助她取得了碩士學位,並擠身進入了高階主管的行列。
如果可以重來,我還會再冒這個險嗎?雲裳拉起窗簾,月亮已沈,太陽正在升起,光芒四射,雄壯威武的「東君」張著雙臂在向她招手,雲裳不再猶豫,快步閃出家門,歡躍地投入了他的懷抱裏。
註:楚辭/九歌/東君——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 撫余馬兮安驅,夜晈晈兮既明。 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 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 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 緪瑟兮交鼓,簫鍾兮瑤簴, 鳴箎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 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 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蔽日。 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 撰余轡兮高駝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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