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三妹去作脊椎手術成功,大大讚賞那位神經外科醫生,據說他還是我們的同鄉哩,
「記得陳維洲嗎?他的姐姐是你的小學同學呢!
他是我唸中學時的偶像,品學兼優又挺拔英俊,一直是人生道路上的勝利組!
他說他以前曾經到過我們河邊的家,妳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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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這不禁撩起了她當年青春的回憶。
那一個暑假,憶玫剛唸完高二,即將要升上高三,維洲來按她們家的電鈴,
「咦,怎麼只有你?姐姐呢?」
「她在醫院得到一份暑期工作,這個夏天不回家了!」
他的姐姐美仙,是憶玫的小學同學,也是死黨好友,他們家就在學校旁邊,中間隔著一條小徑和嘉南大圳小水溝。放學後,憶玫和其他兩個死黨常跟在美仙後面闖進他們家的籬笆內,先爬上屋後的大榕樹,各就各位,舒展筋骨,再隨手去抓一把榕樹上的果子來填腹,然後開始聊天,偶爾跳下樹,入屋去上廁所,然後到旁院抽水機去抽水洗手。美仙的母親高大健壯,她只顧忙著家務和煮飯,豪不在意這些不速之客。她們在院子裡踢踺子、玩球、跳九宮格子遊戲⋯⋯,小她們兩歲的弟弟維洲也很想要參加,都被轟了出去。
她們這四個死黨是班上的高材生,自國小一年級到畢業都名列前幾名,有合作,有競爭,但都是良性的競爭。美仙的父母很注重教育,五個孩子都很優秀,尤其她的大哥成績好,最有希望進入醫學院,但是去年卻沒有考上,令人失望,他們繼續把希望寄託在第二個兒子維洲身上,管教嚴厲。
「我媽兇起來是非常可怕的 ,」美仙曾舉例:「她和隣居太太有一天在水溝洗衣時,吵了起來,把人家推進水裏,至今不相往來。」
「還有,我爸前一陣子去上酒家,被我媽發現了,她把菜刀一拍,揮向我爸,——就像四郎、真平漫畫書裏那樣,只差沒喊一聲『四郎!看刀!』——,好險,我爸閃過了,否則⋯⋯」四個人笑得前翻後仰。
唸完初中,美仙去唸護理學校,憶玫直升高中,為將來考大學繼續努力,兩人不再那麼熱絡聯繫。
維洲說:「我來借一些塑膠布,我這幾天在河邊斜坡地,發現了寶藏,我去查了,知道這一片河濱校園在日據時代本來是公園,後來改為小學,之後成為現在的農業學校。但是竟然沒有人去照顧那些樹木花草,妳看我今天在斜坡地上找到了這些龍舌蘭、萬年青,積水鳳梨、芳香萬壽菊,還有,百香果也爬滿了斜坡地面,明天我還會回來繼續找尋失蹤、被遺棄的花草。套句我國文老師說的——台灣人不會惜花、愛花,不注重環境的美感,難怪文化永遠趕不上人家。」
第二天,維洲真的回來了。他在她眼前搖幌著一種花,「妳猜我今天找到了什麼?——鳳仙花,那種妳們女生用花汁來染指甲的指甲花!這個送給妳。」
第三天他又來了,「我能進來討一杯水喝嗎?」
第四天,他說自己累了,要進來休息一下。
第五天,他說要來看看憶玫染指甲染得怎麼樣了?他說自己只送花給漂亮的女生的。
「不要再來了,拜託。」,她很想對他說,卻說不出口,因為她發現母親有點不高興。
終於幾天過去,維洲沒有再出現,憶玫鬆了一口氣,她也該花些時間去複習自己最弱的「化學」那一科課本了。
不料一個星期後,維洲又出現了,他穿著一雙嶄新的球鞋,手上拿著一大堆照片:「這套中央山脈的照片是我上週一路騎車從新營北上拍的,非常雄偉,我沖洗了兩套,這一套給妳。」憶玫看了一下,每張各照了山的一部份,維洲用膠帶一張一張把它們仔細連接起來,共有三尺長,山的全貌豁然映在眼前,連綿起伏,她不禁讃嘆道:「真是偉大的傑作!」
「我改天可以載妳一起去欣賞,大自然真的很美麗呢!」
看到憶玫在打量他的鞋子,他很驕傲地說:「對了,這雙新球鞋是我在台北做事的大姐送的生日禮物,她知道我喜歡運動,我是籃球校隊的球員,打的是中鋒⋯⋯」
「打到『中風』?」
他解釋籃球的遊戲規則給她聽,說打球的部位有前鋒、中鋒,後衞等等。
「喔,國歌內有那句『為民前鋒』,我想中鋒大概比前鋒膽小怕死吧?」
「哈哈,下次你過來看我和朋友們打籃球,妳就會知道!」他揮著胳臂大笑。
「來,這張生日卡片也送給妳,我喜歡上面那些美麗的藍色小碎花,——大姐知道我喜歡沾花惹草。」
他拉著她的手要往外跑,:「今天我需要一個助手,而且妳整天窩在室內,是不健康的!要動、要活,要動!」
她向正在廚房裡作飯的母親問一聲,母親皺著眉頭,勉強點頭:「就這一次,以後不准!」
「我們去河濱公墓那邊採草莓吃,那裡的草莓又大又甜,我已經去過了好幾次!」
「你不怕被鬼抓走?」
「不,我將來要學醫,要解剖死人屍體,現在先練練膽子!」
「我還是怕怕的,我們都沒有帶護身符。這樣子好了,我們先去揑一些觀音菩薩、釋迦摩尼和土地公神像帶去,請他們保庇不受魔鬼兇神傷害。
我小學二年級的勞作老師蔡瑞雪要我們自己去扒河岸邊的黏土作雕刻,——你有沒有被她教到?—— 我知道那裡可以找到黏土。」
他們在河邊石頭上用黏土做了幾個雕像,
「怎麼把觀音菩薩做得這麼醜,褻凟神明,該打掉重做!」
「妳的土地公也不好到那裡去,還停在小學二年級的程度!」
「不要忘了還要作媽祖、關帝爺公,他們也都很靈的。」
他們把神明的泥像放在墓園裡一個最有氣派的墳地上,邊摘邊吃野草莓,
「妳知道為什麼這個地方的草莓特別大又甜嗎?因為人的屍體腐爛後成為肥沃的肥料,被草莓吸收⋯⋯」
還沒有聽維洲說完,憶玫趕緊把口中的草莓吐出來,這實在太令人反胃了。
「我們來研究一下墓碑,看看墓誌銘吧!」膽大的維洲意猶未盡。
「你走前面,我走後面,鬼要抓人,先抓你。」
「不怕!我的這雙新球鞋,跑起來時速一千米,抓不到我。」
他們才看完了十幾個墓碑,突然草叢後面爆出了一個人頭,啊,鬼來了!媽呀!嚇死人了⋯⋯,她手腳顫抖,緊緊抓住維洲的臂膀,但是維洲非常鎭靜,他瞬時脫下腳上的鞋子往鬼頭丟去,——哇!好一個勇敢的四郎!——,突然聽到一聲哀叫,傳來人的聲音:
「維洲,你怎麼來這種地方? 還有,這位是?——啊,是林老師的女兒!」
「阿舅,你怎麼也來這裡?」維洲一隻光腳貼地,不敢稍動。
「鎮公所最近要整修這個『第一公墓』,工務課派我先來勘察。這所公墓真的長年失修,蔓草叢生,太雜亂了,難怪大家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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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憶玫的母親氣沖沖地從菜市場回到家,她說在路上和維洲的母親吵了一架:
「她說妳是妖精禍水,要粉碎她兒子的醫生夢。
我很生氣,回她說是她的兒子死賴皮,來勾勾纒,趕都趕不回去,我的女兒明年要考大學,讀書的時間已經不夠,他是來浪費我們的時間,來亂的。」
兩個野心勃勃的母親最後都鄭重宣佈,兩家從此不相往來,大人如此,小孩亦如是!
你可以這樣說,她們看起來好像在互鬥,事實上卻是在合作。幾年後,兩個小孩都達到她們預期的目標——
那個女兒得到了一流大學的文憑,那個兒子成了一位醫生!
多麼美滿的結局,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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