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February 18, 2017

不幸



二十幾年前,我參加一次餐聚,有幾位太太過來稱讚我所戴的項錬很不俗,很好看,一位男士也上前來,抓住我的項錬仔細端詳⋯⋯,「真是沒有禮貌!不懂男女要有分際」我又窘迫又生氣,説不出話來,他終於放下項錬:「這塊玉是緬甸玉,嵌在白金殻裏看來確實很高貴。」我後來才知道這個人叫「李乃徳」,説是作「進出口」生意的。聽說他在社團裏很活躍、熱心。


我的同鄕「立䝨」才過三十歲,得了腦癌,已經是末期,常常進出醫院,我和美琪夫婦下班後每隔兩三天就去醫院陪他,在那裡遇見李乃德,他每晚在醫院照顧立䝨,並陪他過夜,兩人是很相好的大學同學「只是幚一點忙而已,讓他太太休息,她還要帶兩個小孩,很辛苦⋯⋯」李乃德就是這樣有一副好心腸,熱心⋯助人,他一直撑了兩個多月,直到立䝨過世。


我和先生時常參加東部一年一度的夏令會 ,有一次看到李乃徳爬上爬下在會場一角的畵展區,掛了許多圖畫——有國畫、水彩畫、油畫、素描⋯⋯,他很熱誠過來邀請我們去欣賞,「不知道你這麼有天才,忙中抽空在畫畫!」

 
「不是我,是我皃子的畫,他現在唸高二,從小就喜歡畫畫。」我們只看過他皃子一面,高高的,很內向的樣子,聽人說在上一個特殊學校,我想大概是那種專門栽培有特殊天賦異稟的人的學校吧?


 
兩年後,李乃徳來我的公司工作,成了我的同事,他的人生路途實在與人不同,有許多大轉彎,—— 辛辛苦苦拿到博士學位,竟去做「進出口」生意,現在又來小公司上班,常被上司訓話:「這裡不是做研究的,効率很重要,是團隊合作,不要慢吞吞的,老是讓大家等你⋯⋯」


我開始看到李乃徳的另一面⋯⋯,他是一個緊張大師,混亂的個性使人搖頭嘆息。每天早上縂是很晩才來上班,說是痛風,不良於行,但他絕不吃藥;當然,下班後他也補作幾個小時,讓大老闆陪等。

每年報稅李乃徳總是遲交,他會請秘書用公司的「郵票機」選定截止日期,再印上寄出,因為國稅局是以郵戳為憑~~~~
 
最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是,有一天老闆被他氣炸,當面fired 他(把他辭職),也通知我們人事部辦好手續了。但隔天出乎大家意料,李乃徳又出現在辦公室,使老闆哭笑不得,只好把他收回

同事們帶「便當」來公司,有人的午餐很豐盛——從頭枱、正䬸到甜點,大部分的人也都蔬肉米麵俱全,而乃徳不是只喝罐頭雞湯,就是吃幾顆饅頭而已,有一次還食物中毒,在公司上吐下瀉,「他的妻子難道不能替他凖備一份簡單的午餐嗎?」大家在問,後來才知道李乃徳的太太時常不在家,一年中有許多時間回臺灣娘家陪自己的母親,以盡孝道。


有一天,乃德帶著他的父母有來公司要向大老闆請安(他們剛從臺灣來探望皃子一家),他們口口聲聲感謝他照顧提携乃德,但當他們要步出公司大門時,他的母親回頭向大老闆說:「其實乃德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薪水比這裡好多了,只是他不肯⋯⋯」,這使我想起不久前一位朋友的母親無意間聊起的往事:「我們和乃德父母是多年隣居  ,參加他們大兒子的婚禮時,大家向他們敬酒祝福,李太太竟然生氣說親家是個電匠粗人,門不當,戶不對,不斷罵兒子沒有眼光,難怪這個兒子和另一個皃子後來都離婚了⋯⋯她就是這幅德行!」

她的這幅德行也影響了「乃德」的婚姻,他和妻子--麗香是表兄妹,兩人的母親是親姐妹, 乃德到台北上大學時寄居在這個阿姨家,與表妹產生了戀情,乃德的母親考慮到血統過近的問題,非常反對,但擋不住,只好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後來他們生了一個小孩,Eric 有學習障礙的問題,感情的發展也很遲緩,必須要住宿在「特殊學校」。教養這個孩子很辛苦,這使乃德的母親更加憤怒對媳婦非常不高興與自己的妹妹也鬧翻

所幸他們發現 Eric 有特殊藝術天才,於是傾全力在這方面培育他,Eric 高中畢業後順利進入了一所藝術專科學校,他很快樂。



爸爸「乃德」後來打聽到東部有一家藝術名校,他們把高科技、電腦和藝術鎔合一起教學,進去那裡的學生不必等到畢業就接到如雪片多的工作聘約,薪水優渥。乃德和麗香費盡心思,督促皃子,多方奔走,終於把 Eric 轉進這所名校,從此以後,他可以揚眉吐氣了,把自己的兒子作為「搖名樹」,公司的同事和朋友們也都為他歡欣。


 


半年後,乃德常常請假,有時好幾天不來上班,管理「人事」的我請他解釋原因,他突然崩潰大哭,原來 Eric 在新的學校適應不良,「他想要在這個學校結交朋友,但沒有人要和他作朋友,他很孤單寂寞,他只好到隣近一家大學去,但那邊的學生素質低劣,把他帶壞,被我禁止,他乾脆不唸,逃回家理,這怎麼可以?那麼辛苦爭取來的機會就這樣掉?所以我強把他押回學校,並監控他的行動⋯⋯每趟來回都要花一天,常常在半夜開車,回到家很累,無法來上班,真是對不起。」
「校方也很盡力在幫忙,我希望過一陣子就會好轉⋯⋯」他又說,

我也希望如此。

以後幾天,常有人打電話來找乃德,可以聽出是他兒子打來的,乃德掩不住他的急切、焦慮、痛苦和憤怒,我叫他去會議室好好談,把門關上。「希望上帝保佑他們。」我祈禱。


但是事情並沒有好轉,下雪天,大風雪天,半夜裏,乃德還是要常常在州際高速公路上開車跋涉,把反叛性極強的皃子押回學校唸書。然後 Eric 又搭便車 (hitchhike) 逃回家裏,一次又一次重複,永無止盡。


 
大老闆瞭解他的苦衷,並沒有叫他走路:「能用電話解決就用電話,你們要談多久都沒関係。半夜在高速公路上開車實在太危險了。」倒是引起一些同事的嫉妒:「老闆對他這麼好,是他自己的兄弟嗎?」

終於有一天乃德自己呈遞了辭職信:「我的問題變成了公司的問題,影響公司作業,這很不公平!」他就這樣毅然選擇離開,沒有人能挽留他。但是那個週末,我在菜市場上遇到麗香的表嫂,她告訴我,香對乃徳很生氣,他竟然沒有和她商量就辭去工作。

幾年後我退休,搬到別州,有一天突然接到一個簡訊:「Eric 自殺了,大家都非常悲傷,妳和乃德共事過,我覺得應該通知妳⋯⋯」

啊⋯⋯那個年輕人,我幾乎忘了。


今年初,同一位朋友再傳來簡訊:「乃德於上週病逝,大家都非常悲傷,妳和乃德共事過,我覺得應該通知妳⋯⋯

啊⋯⋯那午夜馳騁在高速公路上的兩個靈魂,願他們終於得到平安,在天家快樂享受天倫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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