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16, 2016

時代的悲劇



我唸省立女中初一時,當了班上的「學術股長」,負責每學期一次的壁報外,就是每日要寫班上的日記,記錄各科老師的教學內容和進度,然後在最後一節課後,拿去交給「級任導師」過目。級任導師是一位台大剛畢業的女老師,非常和藹可親,她教我們「博物」課,——那是我最喜歡、也最拿手的課,她常常在我去交日記的時候給我加強這科的指導,鼓勵我立下大志,五年後也考上台大。她在各方面大力支持我,我這個學術股長做得很成功、很輕鬆、很開心。

升上初二,我理當所然被選連任,新的導師是林老師,是教歷史的年輕男老師,不知為什麼,他使我懼怕,他的眼神使我不安,我不太敢接近他。每次總是匆匆丢下「日記」,拔腿就跑,避免私人的交集。

 林老師授課時,常會突然情緒爆發,無缘無故惡言駡人,常直直盯著班上比較漂亮的女生,有一次還講「美女被逼嫁惡官」的故事,在新婚之夜,她如何持刀殺死新郎……,聽得我們毛骨悚然。開學不久幾個星期,班上同學在悄悄私語,説「班長」常常被林老師叫去訓話,他久久直視她的胸部好幾分鐘,色迷迷的,總務股長、康樂股長、風紀股長,也都有相同的經驗。這些傳言聽在我耳中,我更嚇得不敢接近他,我改成兩天一次去交「日記」,後又拖延至一週一次,林老師很不高興,常在課堂上找我麻煩,說我上課不專心、愛說話,很生氣地斥駡我,引起幾個有正義感的同學挺身為我䕶衞。

有一天在林老師來上課前,同學賴菊枝跑到講台,在黑板上用粉筆寫了幾個大字,來表達全班的心聲:「林老師,你很骯髒,我們不要你做我們的級任導師!」之後她心生膽怯,馬上拿起黑板擦要擦掉這些字,被一些同學們制止,就在這個時候,林老師走了進來,起初他假裝沒看到黑板上的字,然後突然爆發,歇斯底裏:「我就知道妳們遲早會找我麻煩的,我不能再忍耐了⋯⋯」
憤怒出了教室。

第二天,林老師沒有來,第三天也沒出現,倒是訓導主任來了,把頼菊枝叫去,她又供出了幾個同學的名字,通通被記過懲處。這件事情發生之後,訓導處派了一位最嚴厲的教官來做我班導師,鎮壓我們這群叛逆的學生,我也丢了「學術股長」的官——説是沒有「認真盡責」。

但不知道為什麼,從此以後,我們在校園再也沒有看到林老師。

初三時又換了一位比教官更嚴厲的導師,這位李老師對於我班在初二的行為一直不能原諒。有一天,她走進教室非常沮喪,告訴我們:「最近聽到林老師自殺的消息,真是可憐,他全家只有他一個人從大陸逃過來,在台灣沒有半個親人⋯⋯。而妳們卻對他那麼殘忍,給他那麼大的刺激和打擊,妳們一生會良心不安的。」

如今已經事過幾十年了,這件「時代的悲劇」使我感到非常無奈,我們只是一群無知的小孩,我們也是受害者。為什麼那個時候,沒有一個大人看到他的內在精神問題,有效地去關心、幚助、治療林老師?賴菊枝等被懲處,難道不能用「解釋、開導」的方式來建立她們的同理心?

所幸,今日社會已經進步了很多,林老師真是「生不逢時」。


12/16/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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