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31, 2016

和善 與 互信



我到隣鎮一處藝術館看完他們的展覽後大約十一點,突然腰酸背痛,想到舊日的針炙醫師就在附近,不妨去給他看看,但他說要等到下午一時以後,我只好在超市場購買三明治先充飢。風和日麗,我坐在戶外亭下的長木椅上享受午餐,看往來行人和車輛,悠哉游哉。


 有一位六十多歲的男子開了一輛老舊、三面開敞、像似髙爾夫小車的,停在我對面兩百多尺的地方, 他走過來向我說:「拜託妳看管我車上的東西,不被人偷走,我進去超市買點東西馬上回來。」


「可以,但你幾時會回來?而且你車子離我有點遠,我坐在這裡看不到,也顧不得,請你把那個東西拿到我的座位邊,就近看管⋯⋯


他覺得有理,照我的話做了。那是一盆很漂亮的盆栽,各種美麗的紅、白、藍色花拱托著一對彩色的石雕小鳥,很有情調。他説他會在十分鐘內回來,我問他吃過午餐沒有?我買的三明治另一半吃不完,扔掉可惜,他要不要?他沒有時間回答,很快地跑進超市裏。有不少行人走過我的面前,跟我微笑,稱讚我的盆栽真漂亮。


過了不久,這位男士出來了,我看到他袋子裏裝了雞蛋、牛奶、麵包、乳酩之類的東西,他向我道謝,很感激地拿了我吃不完的三明治和他的花離去。


我後來和我的針灸醫師談起這件事,他嚇了一跳,他說這裡常常發生偷、搶的事,導致人人警戒心很高,不軽易和陌生人說話,更何況我這麼熱心去協助他,還分給他三明治吃!「妳也太大意了,假如他會錯意,或居心不良,佔妳的便宜,搶走妳的錢袋,刧妳的車⋯⋯唉,真是不堪設想。⋯⋯那盆花可能就是他用來掩飾自己的邪惡動機,是使詐前奏呢!」聽得我唖口無言。


我反過來想,假如他是在地人(看來好像是,他和一位站在另一端正在休息的店員打招呼。)他未免也太大意了,怎麼會把這麼一盆美麗的花(看來價格也不貲),交託給我這個陌生人?不怕被我順手牽羊? 他也可以懷疑我對他這麼好,説不定別有企圖?也許三明治裏面摻放有不好的東西⋯⋯ 。


我們兩個儍兮兮的人竟然沒有想到事情可能會這樣複雜,有它的風險 ( Risk) 存在,這都要怪那美麗的天氣,詩經有說:「南風之薰兮,解民愠。」陶醉在優美的自然裏,我們的心思意念也被洗滌,回歸纯浄。想起那之後,我還為一位殘障的老婦開車門,扶她走過安全人行道,進入超市。唉,我到底怎麼了?!

 3/31/2016

Thursday, March 24, 2016

跟梢者


【一】

 

敏芳剛來到賓州這所「兒童醫院」當營養師一個月,她很喜歡這裡,上自醫生下至工友,還有許多義工,爲了幫助這些患病的孩子們,大家打成一片,像個大團隊、大家庭。有一天,她照例走進那個患了末期血癌的小男孩 一 David的房間,看到一位光頭的東方人男士在和 David 下西洋棋,那個人看到她, 微笑著起身自我介紹:

「我叫 Mike,很高興見到妳,我從台灣來。」

 

能在異域碰到故鄕人,她很興奮:「我也是從台灣來的,叫敏芳,David 是你的?」

 

「喔,我是義工,我和同事三人,輪流來和 David作伴,他最近在作『化療』,頭髮全掉光了,非常傷心。」

 

David 搶著插進來說:「我現在不傷心了,Mike, Jerry 和 Tom 他們都陪我剃了光頭,和我一樣。光頭也很好看哩,妳說是不是呢?」聽得她幾乎淌出眼淚來。

 

Mike 轉了一個話題:「聽說你剛搬來這裡?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儘管跟我喊一聲,我在這裡已經住了五年,我是機械工程師,我的名字叫『葉世煌』。」他隨手抄了自己的名字和電 話號碼給她。敏芳照例問David關於他的飲食狀況後,向葉世煌道謝,就走出了房間。

 

—個星期後,她又在 David 的房間碰到葉世煌,他正在灌氣球,用氣球做猴子、長頸鹿給 David 玩,看她進來,叫她稍等: 「我來做一隻 Lady Bug 給妳!」他把紅、黑不同形狀,不同尺寸的氣球迅速靈巧地扭轉纏結,最後在上面勾畫了幾點小黑點,居然做出了一隻維妙維肖的 Lady Bug 來,它那頭上的觸鬚(Antenna)不停地在顫動,可愛極了,她很驚喜:「太漂亮了,我要來放在我的辦公室裏!你真是多才多藝。」

 

「我以前唸大學時,常和教會的『暑期青年團』,去山地服務原住民,學了許多這些玩藝兒,他們都叫我『孩子王』哩! 對了,這個月底,醫院要舉辦每年一度的『募款遊園會』,我需要人來幫我灌氣球,妳能幫我忙嗎?」

 

「我?——我笨手笨腳,恐怕會把你氣死。」

他哈哈大笑:「我命很硬,不會那麼容易被氣死的,但是我很怕被罵死,假如不能讓每個小孩拿到氣球,我會被人家罵死的。」她只好勉強答應。

 

遊園會那天,敏芳一大早就來到場地,已經有許多人在那裡擺攤子,忙著準備節目,她遍找葉世煌卻沒有看到他,敏芳走到一個畫臉的攤位和主人閒聊,主人很熱情,堅持要跟她畫臉,請她選擇圖樣,她拿著圖樣簿,不知要選擇那一項才好,後面走來了一個小丑說:「這位女士,妳看起來好像一隻蝴蝶,蝴蝶圖樣最適合妳了。」她也喜歡蝴蝶,覺得這是一個好的選擇,笑著坐下來讓主人給她在臉上畫蝴蝶,那位小丑也在旁看得很起勁,畫完了,她起身要再去尋找葉世煌,小丑走到她身邊問她:「現在妳能不能幫我灌氣球了?」

 

她定睛一看,終於認出來那對溫柔的眼晴,原來這位小丑就 是葉世煌!

「我找你找了好久,怎麼這樣子戲弄我!」她嬌嗔地用手他。

 

他們的氣球攤很受歡迎,整天都有很多人在排長龍,葉世煌從敏芳手上接過氣球,把它們捏捏轉轉做成一個個不同形狀的動物肢體,再結上也是氣球做的尾巴,加上氣球翅膀、觸鬚或一對大眼珠,成了一隻隻可愛的小動物,精采絕倫。他也用氣球做各色各樣的花,栩栩如生,把大人小孩看得嘖嘖稱奇。兩人忙得喘不過氣來,過了下午三點,還沒有時間吃午飯, 饑腸轆轆,敏芳停下工作問葉世煌:「我去買午餐,你要吃什麼?」
 

「Cheese漢堡和可口可樂!」





  「不行!這些食物膽固醇太高,對身體不好,那個『可口可 樂』更要命!」


 
葉世煌頑皮地看著她:「妳真像我的母親,喜歡管我!」
 
「不要忘了,我是正牌的營養師,快快改選其他的種類!」

 「那麼,我的蝴蝶仙子,你替我決定好了!」
 
「你真是慧眼識英雄,我的選擇包你活得萬壽無疆,天荒地老,只有你不老!」
 
那天他們一共做了三百多個氣球花和氣球動物,葉世煌很高興,高舉著雙手歡呼:「今天沒有被氣死,沒有被罵死……」然後瞥了敏芳一眼,輕輕說:「但是差點兒被管死了!」敏 芳不禁笑出來。
 
有一天敏芳下班回家,她一邊開車,一邊欣賞著四周起伏的山嶺,層山在夕陽餘暉裏披著神祕的紅紗,像極了故鄕的景色,不禁勾起她無限的鄕愁,啊,那裏有疼愛我的父母和親愛的弟妹,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回去了,雖然常有書信來往,吐訴孺慕之情,但她還是希望能依偎在他們身邊,她的眼睛逐漸濕熱起來,唉,若不是發生了那件不幸的事情…,她的腦海裡又浮現出七、八年前那些讓她驚魂失魄、痛苦不堪的可怕鏡頭來-…,突然,一隻巨大的公鹿從路旁樹叢中闖出來,敏芳來不及煞車,撞上了公鹿,它的身體飛衝到前面車蓋,砸碎了前窗玻璃,公鹿血流滿身,痛苦呻吟,敏芳嚇得昏了過去。
 
她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裏,頭上包著層層的繃帶,右腿打了石膏,懸吊在半空中,護士正好走進來:「好極了,妳終於醒過來了!告訴我,妳有覺得頭痛或其他地方痛嗎?妳的右腿有骨折現象,不過我們最擔心的是妳的頭部,恐怕有『腦震盪』,等一下還要去照 CT Scan !」護士又問:「妳有親人在這裏嗎?我們需要和他們聯絡,討論妳的情況,辦理住院手續,向保險公司求償。」她搖頭,
 
「那麼有可靠的朋友嗎?」
 
「她們都住在加州!」她又搖頭,
 
「同事呢?」
 
敏芳想起了那位對她很好的 Jennifer,她可以打電話去拜託她,但找不到自己的手提包,她的電話簿在那手提包裏,「我的手提包在那裡?」她心慌了,護士告訴她,警察局的人等下會拿來,叫她不要擔心。

她躺在床上,那種「舉目無親」的感覺,使她很心酸,她覺得很孤獨,當初應該聽加州朋友們的勸告,留在那裡才對。敏芳在加州大學拿到「營養碩士」後,告訴他們,自己決定來賓州工作,他們都很驚異:「那裡冬天下雪很冷,又是個不方便的鄕下,東方人不多,難道妳要去那裡修行作尼姑?」
「賓州地方寬廣,四季分明,有很老很濃的美國文化和歷史,我早就很嚮往,我不會後悔的!」她毅然告別那個四季如春的加州 。
 
「看,現在我躺在這裡,腦震盪、骨折,孤家寡人一個!還有,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去工作?」敏芳不禁憂傷起來。

過了一陣子,有人在敲門,大槪是警察局的人拿手提包來還給她了,她高興大喊:「請進!」可是,進來的人竟是葉世煌! 他急急奔到床邊握著她的手,焦急地問:「妳不要緊吧?我早應該告訴妳,這裡野鹿很多,開車要小心   。」她說不出話來,不斷地用手去擦眼淚,葉世煌趕緊遞過手紙給她。
 
「你怎麼來了?這個時間你不是要上班嗎?」她小聲責備他,
 
「不要緊的,」葉世煌拍著她的肩膀,溫柔地安慰她。
 
護士走進來,看到葉很高興:「喔,這位就是妳的同事嗎? 我們有很多事須要請你來辦。」
 
敏芳急急搖頭:「不要麻煩他!」
 
但是葉世煌堅決地向護士說:「是的,關於她的事,我會全權負責。I will take care of everything !

隔天,他帶來許多書藉,以及古典音樂、台灣民謠和聖詩的錄音帶給她,「等妳出院後,我要帶妳去附近看那位寫『大地』,得到諾貝爾獎的賽珍珠的故居,還有,那寫 Sayonara 和 Centennial 的多產作家 — James Michener 的紀念藝術館。賓州出了很多有名的文學家和藝術家,Benjamin Franklin —那位天才科學家及政治家也是賓州出身,這裡真是人傑地靈哩,這也是我搬來賓州的原因。」 
她沒有「腦震盪」,但因右腿的骨折,醫生要她繼續住院四個星期,她的老闆也叫她放心療養,不要擔心工作。
 
葉世煌每天下班後來陪她,有時累得在椅子上睡著了,使她很不忍心。她從來沒有和男人這樣子接近過,敏芳雖然很感激葉的善意,但她幾年來就爲自己劃下了一條界線,不准任何男人跨越這條界線,「善意可以,愛情不行!」她看著疲睡的他,在心裏悄悄說:「對不起,葉世煌,要不是幾年前在故鄕發生了那件不幸的憾事…」
 
她出院那天,葉世煌煮了一頓「萬壽無疆」的菜來爲她慶祝,「少油,沒有味精,原始風味,低膽固醇,一切合乎妳的健康標準!」他拍胸脯保証。
 
她實在非常感激,忍不住好奇地衝出了一句話:「你這麼熱誠體貼,有人緣,怎麼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
 
「這正是我想要問妳的哩!妳這麼美麗有信心,怎麼到現在還沒有男朋友?」這真剌到了她的痛,她沉默不語。
 
「好了,先說我自己,我在過去幾年每星期都要出差,大部分時間在外,以飛機場爲家,誰敢作我的女朋友?不過今年我被公司升爲 Senior Engineer,只參與重大決策和主要會議,已不必再那麼常跑了。你呢?不想講也沒有關係。」

她想想,還是講清楚了比較乾脆:「我以前被一個人強逼去愛他不成,後來竟嚴重地毀了他,我是個該受詛咒的人,再也沒有資格和能力去愛人或被愛。」
 
葉世煌沉默了一會兒,他畢竟是一個體貼的人,沒有再多說,只輕輕地問她:「可是,我們還可以繼續作普通朋友吧?」 她悲傷地點點頭。
【二】
 
敏芳從小就對自己很有信心,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向著竿標努力以赴,心無旁騖,總能到達她的目的地,尤其是在學業方面,她總是名列前茅,考上省女初中,再晉升高中,對她來說,是那麼自然、理所當然的事。鎭裏大部分的女孩子在初中畢業後,有的沒有再繼續升學,有的去外地上師範或護理學校,有的通車到鄰近T市去讀商職或家職,以謀求一技之長。像她這樣繼續讀省女高中的不多,除非是家裡經濟情況很好的,或是有極開明的父母的,她是屬於後者,她的父母從來不重男輕女,他們很疼愛她:「只要她能唸,當然要繼續 栽培,上大學也應該,錢可以張羅。」
 
她的省女學校也在T市,每天坐客運汽車通學,和其他省中、商職、工職和家職的學生們擠在車上。有時看到那些職業學校的男女生在車上打情罵俏,爭風吃醋,她覺得很不舒服,她告訴自已:「他們不必再考大學,沒有壓力,可以任所欲爲,我必需再拚大學,而且要拚第一流的大學,我絕對不能分心,浪費時間。」
 
有一次,她捧著好不容易才完成的,「勞作課」要交的日本布娃娃上車,那個家裡是大地主,在商職留級了兩年的「陳朋飛」靠過來她的座位,想盡辦法要逗她笑,大聲說:「唉,我的心肝,我的蝴蝶夫人,妳好嗎?不要切腹自殺呀,妳看我這個美國愛人來接妳了,我沒有變心!我們來跳一個舞好嗎,碰恰恰,碰恰洽,碰恰洽…」他拉著布娃娃的手唱起歌來,使她哭笑不得,四周的人開始偷笑,緊張好奇地等待著她的反應,她才不掉落他的圈套哩!她盡量去想其他令她憂慮和不愉快、悲哀的事,好像:明天的考試,最近與莊秀英競選「模範生」,被方抹黑的事,林投姐被壞人謀財害命的悲劇,那個「不如歸」電影裏被惡毒婆婆迫害的可憐小媳婦…,幸虧用這個方法,使她得以一直保持「不苟言笑」,最後陳朋飛只好自討沒趣,停止調戲她。下車時有一個同車的中年婦人跑來對敏芳說:「妳真了不起,小小年紀就有這種定力,去應付那個小太保!」。
有些唸省中的男生也對她有興趣,有一次,敏芳搭最早班車上學,車上人比較少,她才坐下來,座位後面有人開始輕輕吹起口哨來,悄悄地對她私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是一個唸省中的高個兒男生。還有一個胖胖的男生,每次碰到她站在、或坐在他附近, 便用他的胖身體在座位上和他的狗朋狐黨們顛來翻去,笑鬧作怪,千方百計想要得到她的注意。有人甚至寄情書到她的家裡和學校去,害得敏芳被教官叫去約談過好幾回。
 
「我真討厭男生們來攪擾!」有一次她向同車好友美蓉抱怨,美蓉說:「誰叫妳長得這麼漂亮,人家不被妳迷倒也不行 哩!」
 
「那我只好把臉朦起來了!」敏芳真的很羨慕那些阿拉伯女人有面巾可圍。她盡量把臉裝得很嚴肅冷峻,希望那些男生們退卻止步,對她敬而遠之。
 
有一天美蓉交給她一封信,說是有一個男生拜託她的堂弟,請美蓉轉交的情書,敏芳不接受,要美蓉還給寫信的人,「怎麼這樣子無情!連看都不看,人家可能花了幾天幾夜寫的,也要可憐一下。」美蓉心地很軟。但她立意甚堅,美蓉只好拿回去了。過了幾天,美蓉又把 信塞過來:「我堂弟說他受人之託,一定要達成任務,妳還是把它收下來吧。妳應該知道這個人的,他叫『李建基』,高妳一屆, 唸省中的。外面已經在傳風聲說『妳是他的』!」
 
是的,敏芳知道這個人,但是她完全沒有意願和他或任何男生交往,雖然她現在只唸「高一」,但是兩年多後要考大學,現在不好好準備,扎好基礎,到時就太遲了。她絕對不能心有旁騖,她把這封情書丟進了垃圾桶,連開也沒有開。
一個星期後的大清早,敏芳背著書包,急急走在通往車站的街道上,一個人騎著腳踏車從她後面追趕過來:「喂,陳敏芳,請妳等一下,我有話要和妳說…」
 
她轉過頭去看,是那個「李建基」!她很生氣,什麼「我是他的」,真嘔心!她繃著臉,一語不發,自顧大步前行,把他甩在後面。好了,他現在應該知道我對他沒有意思,死了這條心吧,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但是這個「李建基」並沒有放棄,以後好幾天,他每早必定等著和她同坐一班車,雖然車上還有許多空位,他總是來站在敏芳的座位旁邊,兩眼痴痴地盯著她,那種眼光使她覺得渾身很不舒服,使她無法專心看書,無法和旁座的人輕鬆談話,她只好用手貼在額頭,遮蓋半個臉,假裝在小睡。下午放學,她來到車站搭車回家,李建基早已在車站等著她,緊跟她同上一班車,又緊緊挨近她,兩眼不停地向她逼視過來,「好個討厭、骯髒的眼光!」她嚇得全身發抖,車上有那麼多人,她沒有勇氣去罵他,又沒有地方可以逃脫,她覺得自已快要生病了。
 
她盼望著週末快快來臨,就不會這樣子每天受折磨,但是,週末到了,李建基白天在她家門前徘徊,晚上在她家對面路燈下看書,還到她的鄰居家找他們也在省中唸書的兒子玩,嚇得她不敢出門,他真是無所不在!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她很恐慌。最後,她真的病倒了! 一個星期沒有去上學,也沒有出門,她把房裏的窗帘整天合攏起來,不敢探頭去看外面,深恐又會看到李建基的影子。
 
敏芳再回去上學的時侯,李建基又來了,他無時無刻緊釘著她,如影隨形,同在一起通車的學生們也注意到了,有人稱讚他的「痴情、鍥而不捨」,有人罵她「無情、冷血」,他俩的事情成了通學生們之間的熱門話題,敏芳再也忍受不了,她拜託美蓉,請美蓉的堂弟去向李建基傳話說:她再也忍受不了這樣子的釘踃苦纏,她實在對李建基沒有一點感情,請李建基打退堂鼓,放了她吧,但是沒有效。她想,也許坐最早班車可以避開李建基,他大槪不會那麼早起床吧,果然頭幾天沒有被釘上,總算擺脫了他,可以鬆一口氣了。但是過了幾天,李建基也來坐這最早班車了,他好像非常生氣,她的這一計失敗了!
 
有一次在被李建基跟上車後,她實在受不了,趁著車子還沒開動,她趕緊又跑下車,想再改搭下一班,不料,李建基也跟著她下車,從後面追上來了,她氣得差點哭出來。
最可怕的是,在一個颱風天裏,放學後,她和美蓉穿著雨衣,在滂沱大雨中向車站前行,要搭車回家,她轉身去抖掉過多的雨水,赫然看見李建基正跟隨在她們後面,她驚駭不已,拔腿狂奔,李建基也在後窮追不捨,一直追她到車站,上了車, 她全身濕冷,眼淚滲著雨水滴滴流下,只看到李建基站在她身旁,臉上露出勝利、猙獰的笑容,那個時刻,她真希望自已不如死掉算了。
 
有一天母親從菜市場回來,急急把她叫到一旁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外面在傳說妳對那個電器行的兒子很殘忍,把人家消毒掉,害得他無心唸書。他們是忠厚的老實人呢!何必那麼硬邦邦,有事好好講,不要得罪入。」
 
她覺得滿腹委屈:「我怎麼能夠跟他好好講?是他不時來糾纏我,驚嚇我,害得我無法專心唸書的。」
她把最近半年來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向母親投訴,眼淚簌簌流下:「我再也受不了,我想轉學到台北一女中,大姑不是住在台北嗎? 」
 
母親終於瞭解她,但母親面有難色:「大姑每天要上班, 沒有時間照顧妳。再忍耐個一年多吧,那時候他就會畢業離開了。也許,他會知難而退,或去找另外的女孩,他的條件不錯,一定會有其他女孩喜歡他的。」
 
她真的束手無策,走投無路,心裏很悲哀,「難道我要在這裏坐以待斃? j最後,敏芳生氣了!她終於覺悟出,「逃」不是辦法,我有我的日子要過,絕不能讓任何人來迫害我! 「我要勇敢去應付那個可惡的李建基,我不再作弱者!」敏芳 咬緊牙關,下定決心。
 
自那以後,每當李建基色迷迷地向她盯過來時,她馬上兇巴巴地對他瞪回去,她不再遮頭掩臉,在車上,她平靜地看她的書,大方自然地和車上的朋友寒喧說話,好像無視於李建基就站在她的身邊!雖然,她心頭總是存在著一股隱憂:「他會不會有 一天採取不智的行動,對我做出肢體傷害?……」敏芳其實還是很緊張的。
 
一年多後,李建基終於畢業離開了,敏芳得以重拾失去的輕鬆和自由,專心學業,全力準備大學聯考。隔年,敏芳順利地考上了理想的台大。
 
【三】
 
大一學期剛結束,敏芳迫不及待地,馬上從台北趕回家過暑假,她下了火車,再轉搭客運汽車,已經很晚很累,敏芳挑了車上最後一排座位,把笨重行李放下,想要小睡一會兒,但是她前座兩個年輕男人的談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個在問:「你們國小這一屆,有幾個考進大學?」
 
另一個回答:「沒幾個,我們這屆的女生比男生強,考進大學的大多是女生。我們的上一屆也一樣,只有一個男生考進大學,其他都是女生,時代不同了!」
 
「那個男生一定是『李建基』吧?我雖然早他一屆,但記得他是非常聰明優秀的。」
 
「唉!不是他,他被那個冷血的女孩子毀了,他連續考了兩次大學都沒有考上,打擊太大,現在有點神經不正常,我最近才去看他。」
 
「怎麼可能?那麼聰明的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聽者很驚奇,
「他高二時愛上一個小他一屆的省女女生,那個冷血的女孩,不理他,折磨他,絕情絕義,使他成了我們通學生的笑料,這個傻瓜又不肯放棄。常年被排斥、被奚落,你還可能剩下多少信心?那是他沒有考進大學,現在神經不正常的主要原因。那個冷血的,自己卻進入了大學,老天真是不公平!我想即使她知道了『李建基』的現況,也不會『良心不安』的, 唉,那種人!」
 
「真可惜!真可惜!」
 
敏芳坐在後面,有如坐針氈,她比那個聽者更驚駭,我「這個冷血的」,竟然毀了「李建基」的一生!我竟然犯下了這麼一個可怕的滔天大罪!她感到天旋地轉,緊緊抓住車把,恐怕掉了下去
 
母親大槪也早就風聞『李建基』神經不正常的消息,她在菜市場上也一定遭人白眼,身後被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吧? 但是她沒有顯示出來,也許是爲了保護自己的女兒吧?母親從來不曾對她提到這件事情。
 
沒有宗教信仰的母親,竟然鼓勵她這個暑假去鎭上一所教會參加他們的合唱團:「妳的音色很好,以前只顧讀書,現在應該要好好去接觸音樂了,而且教會的人比較有素養和愛心。」 她覺得母親說的有理,開始每天晚上去教會唱歌,她尤其喜歡唱聖詩,發現有一些過去在學校音樂課裏唱的歌曲,原來是從聖詩裏借調過去的,她唱聖詩,心裏有說不出來的平安和喜樂,這是她以前所不曾經驗過的

 




有一天,敏芳在客廳裏幫唸初一的小弟溫習功課,有人推門進到她家前院,她探頭出去看,全身凍僵住了,是那個「李建基」!他兩眼發紅,直直盯著她,正要跨進玄關來,敏芳尖聲大叫,拖著小弟逃到後面,猛敲著父母的房門哭叫:「爸爸!媽媽!救命!救命! ---•」
 
父親跑出房門,一眼看到李建基,迅速地把他抓起,使勁摔在地上,拖了出去:「以後再敢來,我會打斷你的骨頭!」 母親緊緊摟著她和小弟,嚇得驚魂失魄,淚如雨下。隔天,她父親特地去電器行和「李建基」的父親說話,回家告訴母親和她:「他們說要僱一個人整天守住他,以後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爲了小心起見,母親叫敏芳晚上不要再出門,她很遺憾再也沒有機會去教會唱聖詩了。隔幾天,母親流著淚,悄悄打發敏芳回台北去避險,母親還是不敢信任李家,又因父親作生意,經常不在家,事發那天,實在很幸運,碰巧父親回來,才得以保護一家人。從此以後,她除了偷偷回家過一年一度的舊曆年外,不敢再回故鄕,她成了一隻孤鳥,一個流浪異鄕的遊子。後來,她出國了,更無法回家。
 
【四】
 
樂觀的 David 在和癌症勇敢爭戰了半年之後,不幸過世。葬禮過後幾天,葉世煌來到敏芳住處,呼吸裏夾著一點酒味: 「看,人生這樣難料!妳還在自我摧殘?妳怎麼這樣殘忍,處罰妳自已,還在處罰我?妳真是一個愚蠢的女孩,這樣做,能彌補事情嗎?人生還有幾年?告訴我,告訴我,我能幫助妳嗎?」
 
她哀怨地望著他:「沒有人能幫助我,這是宿命。」

葉世煌哭了,他用強壯的手臂猛力抱住她,在她耳邊說:「那麼,我還是要繼續等著妳,直到妳不再詛咒自己,直到妳能原諒自己,我不放棄  
 
敏芳別過臉去,窗外一輪明月好像在可憐她,或是在笑她,爲什麼,爲什麼,我自己的悲劇還要再拖累另一個無辜的人?她很激動,在那一刹那間,想要伸手去回抱葉世煌,但潛意識裏的恐懼,使她警覺地打住了,她輕輕推開葉世煌,突然一股暖流悄悄地進入她全身,使她心顫不已,難道這就是 「愛」嗎?我這個人真的可以去愛人,可以去被愛了嗎?
 
一年過去了,他們仍然繼續交往,葉世煌的頭髮已經蓄長回來,濃密黝黑,他確實是一個很英俊的美男子。她的心境已不再那麼時常充滿悲涼,有時葉世煌出差,幾天不見,她也會很想他。
 
入秋了,賓州的楓葉滿山滿谷,紅黃連天,她喜歡啜著熱熱的綠茶,倚在陽台欄杆欣賞這淒美的秋景。有一天,接到妹妹從家鄕寄來的信,她坐在暖陽沐浴的陽台階上,高興地打開信來讀,妹妹說:「我們大家要告訴妳一個好消息,那個『李建基』最近結婚了,聽說他經過幾年的精神治療,已經恢復正常。他們夫妻兩人現在都在看顧電器行,很親蜜,很快樂的樣子。…妳已經好幾年沒有回家了,大家都很思念妳,母親最近心臟不好,可能要開刀,快快回家吧!我們都在等著妳…」
 
她怔住了,雙手直直在發抖,把熱茶灑了一滿地!多年的詛咒,多年的枷鎖,上帝終於在這個時刻把它移掉了!多少流逝的青春,多少潛沉的悲情,多年的自我放逐,自我懲罰,啊!這一切的一切…,她的感情像決堤的河水,猛烈奔流,再也無法控制。
 
是的,我要回家,我要回故鄕,— 那是我成長的地方,雖然在這土地上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我還是要回去,而且,我還要帶著心愛的人回去,讓他認識我的故鄕,一 那個會包容、 治療人傷痛的故鄕,它也一定會歡迎、治癒我這個受傷、避走他鄕的女兒。
 
7/28/2010







Sunday, March 13, 2016

翡翠玉手鐲


親愛的阿巴桑:


二十幾年前,我們這些留學生的 「先鋒」,歷盡多少艱辛,硬在人地生疏的美國生存了下來。妳則是老一輩「父母級 」留美的先鋒,因爲獨子在美,丈夫早逝,妳就只有這個親人可以依靠,所以命中註定也必須在這塊異域居留下來。


那時,在本地台美人中,少年家衆多,就只有妳是長輩。妳雖然沉黙寡言,但妳慈祥的笑臉和關愛的眼神溫暖了多少遊子的心靈,妳拿手的台灣菜,更彌補了大家思鄉的情懷。 妳炊煮、清理,還要照顧帶管孫兒們,好使媳婦能安心、清心出去工作。這位媳婦年輕貌美,打扮入時穿著時髦,是大家非常欣羨的對象。


妳愛種花種菜,花草也是我的最愛,所以我們之間雖然言語不多,卻總有那股同爲「知音」的無形黙契存在。


我們知道妳當年也受過教育,只因不幸先生早逝,只好去爲人洗衣謀生,好把兒子栽培成器。如今兒子果然不負期望,拿到博士學位,也找到了一份好的工作,又娶到一位「富家千金」。但是,自從那時起,妳的心卻破碎了,…來自媳婦的奚落叱罵, 好像永遠不止息,她對妳辛勞的奉獻似乎總不滿意,在人前尚且如此,在人後大概更不可堪。我們這群少年家常常爲她的潑辣無禮目瞪口呆,奇怪的是,妳的兒子居然視若無睹,噤若寒蟬。我們心裡非常同情妳,但因從小被教成「自掃門前雪,少管他人瓦上霜。」的習慣,因此不能、也不知該如何爲妳仗義執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羞辱妳的時候,趕快想辦法另找一個話題來轉移,好減少妳的難堪。朋友們常在背後爲妳嘆氣:「人生眞是不公平,不是惡婆婆欺負善良媳婦,就是壞媳婦欺負善良婆婆。善良的人總是吃虧。」


先生和我在打拚幾年之後,終於有了足夠的積蓄,買到自己的房子,屋後有個小小的庭院可以種花種菜。妳也眞爲我們高興,説一定要送我們許許多多的花、 菜種子。那時妳你正忙著搬家,因爲妳的兒子換了工作,要搬到外州去。妳没有忘記在臨走前請兒子交給外子一包沉甸甸的大紙袋。使我至今仍然不解,無法請問妳的是,妳竟然在種子之間夾進了一只非常漂亮昂貴的 「翡翠玉手鐲」。

我不曾爲妳做過什麼,實在不値得妳贈送這麼昂貴的禮物。我其實是個懦弱怕事的人,二十年來,良心不斷在譴責我…。二十年了,希望妳的情況有好轉。隨著年歲增長,我自己都已經成熟不少,妳的媳婦應該也如是,希望有一天妳也會被家人感恩、敬愛。也希望妳知道,我們這群當年常在妳家出入的少年家,永遠關心妳,懷念妳。
 

1/25/1995

Saturday, March 12, 2016

離別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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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位高大魁梧的白人,在Ford汽車工廠工作,每天總是在四點半左右出現在我的雜貨店裡,買雞蛋、麵包、牛奶………,我稱呼他是「我的Living Clock(活時鐘)」,他的出現提醒我離三個小時,我就得打烊了;再過半個小時,店裡會開始很忙碌,因為那時很多顧客下班回家,會湧到我的小店來買東西,要趕快準備好;這個時間是每天下午要巡查冰箱,涷箱溫度是否正常的時間……。付完錢後他總是腼靦地笑一笑,很有禮貌地道聲「再見」,快樂地離開。有一天,他照樣準時地走進店裡,這次他先開口了:「妳也許不知道,我明天要和太太搬到佛羅里達州去了,以後妳要自己注意時間才好。」看到我驚異的表情,他感嘆地說:「我在Ford工作了四十二年,我現在像一部老車,再沒有幾年可以開,我要好好地享受這幾年。」我若有所失,──我不僅失去了一位顧客,也失去了一座心靈上的高臺。雖然我們每次交談不多,但從他身上所洋溢出來的溫暖、穩定、剛強、敬業和知足,像當時「美國」這個國家,使我感覺到很安全,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然而,是的,我也瞭解,他付出了許多,他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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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e是一家中盤商的銷售員,賣一些日常用品給像我們這樣的小店舖。每星期二,他會帶來一份公司的目錄和商品打折扣的宣傳紙。他很誠實和老練,他會告訴我這個「打火機」很耐用,價格又便宜,銷路很好;那個「電池」在on sale,現在不妨多買些來囤積;期末考快到了,多進一些AspirinTylenol (我的小店就在大學城裡);至於那些應節的商品,只需買少少一些,不要把現金套住在那裡。他對我這個小店的地域和顧客的性質、心理,比我自己瞭解更多,他給我很多好的Advice,是我商業上的恩師。有時當他抵達我店裡時,正值大雨滂沱,在和我談完生意後,我叫他在店裡稍歇一會兒,等風雨過後再出去,比較安全,──我店附近路旁有許多大樹,被風雨吹落的樹枝常把樹下的車和人壓傷,但他堅持不肯,他深懂「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在暴風雨時,是沒有顧客會上門來的,店裡只有孤單兩人不好。 

有一天,在談完生意後,他告訴我,他不會再來了──他被公司「裁員」了。「二十四年賣力在這條行業上……,今年我已經五十五歲了,還能找到什麼樣的工作?」他很沮喪,「我也了解像我們這樣的小公司愈來愈難生存,我不怪他們………。」

我自己也是每日孜孜矻矻,勞苦賺取「蠅頭小利」以維生的人,深知他那驚惶的感覺,我試著替他打氣:「像你這樣可靠、勤奮,又有經驗的人,很難找,所有的僱主都在找這樣的人呢,你還沒有試,怎麼知道沒有希望?」我做了一個Roasted Beef三明治給他吃:「先把身體顧好再說!」這是他第一次接受我的Offer。在他離開之前,他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了一隻「派克」鋼筆給我:「這個給妳作紀念,這是先母給我的,它是我的生活工具,已經伴隨我十幾年了。妳和先母一樣,總是那麼仁慈、關愛、樂觀、堅強。……上帝是不會讓我倒下去的!」苦難把人們的距離拉得更近,經歷過苦難的人,有時也能給別人加添力量和希望──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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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到美麗又有氣質的「伊蓮」實在被她迷倒。她四十歲出頭,長得就像我的偶像「伊麗莎白泰勒」。但她一點也不驕傲,對我這個「東方人」很親切,往後我們很交心,我喜歡聽她談美國的文化和生活習慣,還有,她剛看過的小說。她是我的大主顧之一,從cold cutPaper Towels樣樣都買,「我不會開車,但很想燉一隻Cornish Hen()來吃,妳明天能不能去Super Market買些來賣給我?」──我的店舖是不賣生肉的,「叫John(她的丈夫)去替妳買好了!」但她搖搖頭,我實在不明白。以後我就常常供應她愛吃的這種Cornish Han
她在附近醫院「復健科」作事,每次下班來我店裡總是喊「頭痛」,拼命買「Tylenol」,碰到下雨天,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她會嚇得臉色蒼白,全身發抖:「我的先父是作農的,他很寵愛我,他有好幾次在田裡工作中,被閃電擊到,差點死去,那是非常,非常可怕的。」她告訴我本鎮那條很繁榮的XX號公路兩旁黃金地帶,就是她父親以前所擁有的農地,「可是我父親不會理財,過份相信別人,賣完地的錢都流光了。很不幸,我也有和他同樣的性格。」
我總覺得她和先生有點「貌合神離」,他們從來沒有一起出現過。John是一位非常樂天開朗的中年人,也在同一家醫院作事,他在「越戰」期間傷了一條腿,走路一拐一拐地,他幾乎每個星期都到紐約市去玩,他是一個「紐約通」:「我甚至知道紐約市的每個Block Party的地點和時間。」,他深愛自己的一條小狗,每逢牠的生日和過節年日,一定買昂貴的牛排給牠吃,我說:「你的太太伊蓮很喜歡吃雞,你也該買些給她吃。」
他總是避而不答,拿著「香煙」急急走出去。「人難道不如狗?」我真想當面教訓他一頓。
有一個星期六一大早,我剛打開店門,老顧客Bonny

擠了進來,穿著非常華麗:「我要趕去準備我兒子的婚禮。這已經是他的第三次了,不知能撐多久?」她轉頭看看門外,那裡正停著一部非常破舊的老車,她很神秘地告訴我:「那是伊蓮的男朋友,他常常在週末來接她出去玩……」我急急趕到門口想要看看到底他是怎麼樣的一位人物,但是車子已經開走了。
「這樣子不好,難道她的丈夫不知道,不介意嗎?」「這叫做Open Marriage,雙方都有自由!」但我還是很懷疑,不肯相信,伊蓮不是一位「女權運動者」,從我們每日的談話中聽來,她反而是一位非常保守、膽小、怯弱的女人。也許她還是一個在「作夢的女孩」,一直在追求那夢中的愛情,卻又沒有勇氣離開丈夫。
大約過了兩個星期,不見「伊蓮」進來店裡,我開始擔憂,問John(她的丈夫),他總是說:「沒事,沒事。」直到有一天Bonny推門進來,開口大罵:「那個John不是人,自己的太太病得那麼嚴重,那麼久,奄奄一息,竟然不管。我們這些鄰居昨天才發現,趕快把她送進醫院,救了她一命……。」
我匆匆地包了一袋水果,請Bonny帶去醫院給伊蓮,替我說我非常想念她,一定會找出時間去看她,可是我的兩個小孩接連生病,丈夫又出差,沒有去成。等到有機會去時,她已經「不告而別」,消失無蹤了。據醫院的同事說,伊蓮最近身體很差,常生病,已經沒有力氣做「復健」方面的工作,院方把她調去做「辦公室」的工作,但是她不會打字,覺得自己無法勝任,就辭職了!

 
John也不知道她去了那裡,反正他一點也不在乎,只有我們這些朋友和鄰居還不死心,到處在打聽尋覓。後來我們接到一個消息,說有人在Atlantic City賭城街道上看到伊蓮,濃妝豔抹、穿著性感……,「她在那裡作什麼行業?莫非是………?唉,不要亂想。」
我們心情都很沈重,我倚在店裡門邊看著外面楓葉飄飄,想起了那個喜愛看書,多愁善感,美麗得像「茶花」的伊蓮,她最後一天在店裡向我說的一段話:「人生絢麗只是一時,總是無法長留,像秋葉一樣,只能無奈地飄落、凋零,──泥土是它的見證。」
啊,可憐的伊蓮,做夢的女孩,不要再流浪,不要再哭泣。回來妳父親的家鄉吧,這裏是你先祖的土地,這土地上有許多人和你的父親一樣深深愛妳,妳怎麼可以這樣子「不告而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