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pril 10, 2023

節哀 RV

兒子自小體弱多病,醫生拿老羅斯福總統作例子,鼓勵他多參加室外運動。正好小鎭裏有各種年齡的棒球組織,就送他去了。從此他由國小一年級打到國中三年級,打出了健康,打出了自信,還結交了許多comrade 死忠隊友。我們也形成了一個棒球家長網,準備飲料、點心,作啦啦隊員,作司機⋯⋯,日久家長們也成了知心朋友,互相關照,無所不談。   


我們後來搬遷到外地,很少再聯絡,直到兒子上了高二,才在一個渡假勝地遇到當年一位頗有人缘的教練 Michael.  問及棒球大家庭的近況,他不勝唏噓:「Alex Chris 兩個兄弟都過世了!」


我簡直無法置信:「在這麼年輕的年紀?」


眼前浮現出那一對非常英俊、挺拔帥氣的年輕人,他們那深具線條、氣質古典的希臘面孔,時常帶著腆腼的微笑。還有,他們那位非常美麗、嬌柔的母親。


「兩年前Alex 嗑藥過量,走了。母親痛不欲生,每日哀傷、自責,神智恍惚,一年之後還無法從悲痛中走出來,把其他的家人忽略了。」


Chris 失去了哥哥,也很痛苦,父親忙於工作,沒有人去安慰他,每天看著自己的母親以淚洗面,瀕臨崩潰,失去了生活的意義,他感覺自己在母親心中沒有哥哥的重要,竟然選擇服毒自殺。


母親終於覺醒過來,父親請假一年,帶母親去看心理醫生接受治療,奈何無法挽回已經造成的創傷。」


「所以我要說,遇到打擊,在悲傷中,要能節哀,這是為人父母的責任,如果自己無法做到,要請專家來幫忙。你說是嗎?唉!」


是的,我曾在教會聽到幾個見証,當失去年輕子女的大悲難臨到時,有人撐過去了,他們control the damage, 他們劃下一個停損點,他們是幸運的,也是有智慧的! 

Saturday, April 1, 2023

那一個夏天. RV


(一) 


大一那年雅芝靠著特殊關係在X X縣政府水利處謀得一份暑期工作。


一共有三位暑期學生,本縣擁有許多河川旁邊的公家土地,由縣府分租給農民們去耕種,每年收取租金,暑期生的工作就是來計算這些租金。雅芝有時會看到一些農民來陳情減租,他們風霜滿面,拙於溝通,懼怕官威,令她這個唸「社會教育系」的大學生十分同情。有一次還看到她敬愛的國小老師陪同他們一起來,她心虛得趕緊離開座位去儲藏室躲起來。


雅芝喜歡縣府內的庭園,老木扶疏、花草遍地,尤其廁所旁邊總是有那麼多摘不完的黃色香花,還有旁邊的甘蔗園,風來葉舞,沙沙作響,不斷在熱情地邀請人們進去探索神秘。 她與瑾惠在休息時間徜徉在這美麗的地方,渾然不覺時間之過去。

  

瑾惠的男友是縣長主秘的兒子,另一位暑期生是水利處處長的甥女,都因特殊關係而進來,至於雅芝呢?瑾惠戲稱她為「縣長的準媳婦」,這使她不禁臉紅:「不要亂講!」,瑾惠指著那幾個午休時間特地從別的部門來水利處辦公室下棋、玩橋牌、聊天的年輕人説:「  他們都是為了妳而來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知道你的來頭,恐怕會嚇壞了。」


縣長和雅芝的父親是在一個「優秀公務員訓練營」中結識的,因為同是南部農家子弟出身而更加親密。縣長之前在南部一家機構任職,每當北上出差,回程路過中部時,一定特地來看雅芝的父親,下塌過夜,兩人促膝長談,遇到汗流浹背的熱天,乾脆就換穿父親的內衣褲。


後來有一次他照樣來訪,却見不到雅芝全家,大為驚愕,他不放棄追尋,經過各種努力輾轉找到了雅芝外公家,看到病重、神智恍惚的昔日好友,兩人相對放聲大哭, —— 原來雅芝的父親為人正直不阿,坐的是他所服務機構裏的一份好肥缺,每天有許多人惡意陷害他,想要把他扳下來,佔據這個位子,受不了這種壓力,他辭職另覓工作,卻半年下來始終領不到薪水,坐吃山空,又因已經簽下了合約無法離職,失望、憂慮、憤怒交迫而病倒,暫時靠妻子的娘家伸出援手。


那時尚未從政的縣長到處奔走,終於為好友找到一份工作,使全家七口能夠安頓下來。雅芝母親常向子女們說:「他是我們家的貴人,希望有一天能夠報答他。」


有一天縣長室的工友給她帶來一份請帖,原來是縣長夫婦邀請她去參加一個禮拜後大兒子伯年的生日晚餐。工友轉告説,到時請她下班後直接去縣長室與他坐車同回官邸,她不禁有點緊張。


這之前,她和伯年在大人們的慫恿下有幾次約會。他們兩人同齡,大專聯考,伯年考得比她差,她心裏是有點瞧不起他的。她還記得第一次約會在台北西門町,那時他們都是大一新鮮人,他請她吃鴨肉扁,她緊張得要命,拙態百出,但是伯年卻輕鬆自在,他的自信和世故大概是因為成長在政治家庭鍛練出來的吧?後來他請她去郊遊,用名牌照像機為她拍了不少照片,之後他組織XX縣大專學生聯誼會,辦活動、辦郊遊,他一直都走在她身邊,使她覺得很驕傲。


系裏一位同學穗英,有一天悄悄過來告訴雅芝,說伯年時常在向她打聽自己的消息,「你知道嗎?我們同屬一個菁英集團,那不是隨便每個人都可以進去的。」她說得很神秘,但雅芝知道那是當時官二代和富二代的上流社交團體。她又說最近伯年對其中一位很外向、家族顯赫的女生非常喜歡,有一些奇怪的動作。 


從此,她以功課忙為由,謝絕了伯年所有的邀請。


大一學期剛要結束時,伯年來問她:「我父親有認識的貨車行,要為我送行李南下,你要不要也讓他們一起送你的行李回去?」


她拒絕了:「不!我才不要這種特權!」


令她驚訝的是當她回到家的第二天,伯年拿了一籃水果登上門來,向她父母親請安,說是自己的父母親交待的。他們樂不可支,說只有人民向縣長送禮,那有縣長送人禮物的?他並給雅芝捎來暑期工作的好消息,令他們感激不已。


她告訴自己:看上我的是伯年的父母親,不是伯年自己,他只是無法違背父母的心意而已。 


而這次他的生日餐會邀請函,竟然還要經由他的父親送過來,更確定她的這個想法。


當天傍晚她與縣長坐在黑色轎車後座,一路車子行經公路兩旁的稻田,縣長不斷地向還在田裏工作的農夫們揮手,他們也搖手向他致敬,好一個溫馨愛民的縣長!她很想向他提起農民陳情河川地減租的事情,但話到了口邊,卻說不出來。


熱鬧的生日宴過後,伯年騎摩托車載她去車站搭車回家,清爽的晚風吹拂著兩張年輕的臉「我很想念妳,妳怎麼把我推拒得遠遠的?」他邀請她隔天吃晚飯,在餐廳桌上他傾吐了自己的心聲:


「我很自卑,唸的是二流學校,不像妳,唸的是一流國立大學。


我的父母很忙,我這個作長子的必須要擔負起很多責任,尤其要照顧弟妹。是的,我享受特權,但我也作了很多犧牲,我沒有被竉壞,我操練自律,我必須比我的實際年齡成長得快。


我是孤獨的。我的家庭時常遭受嚴重無情的攻擊,我羡慕你們的單純。父親的政敵攻擊時,我要更加堅強,我還要鼓勵比較軟弱敏感的母親。


我喜歡妳,這並不是遵從父母親的意思,而是我自己的選擇!」


她感動得緊緊握住伯年的手:「我也喜歡你,這並不是因為你是縣長的公子。」


有一天她發現一位長得非常𣁽梧帥氣,頭髮黝黑的三十歲出頭男士也參與在午休時間水利處辦公室的活動,聽他大聲在說話:「⋯⋯其實縣長也是一位臨時僱員,四年後,他就沒有工作了!哈哈⋯⋯」這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抬頭看這個人,目光與他接觸,他隨即走過來,遞給她一張名片:「我是林偉彬縣議員,為民喉舌,在這裡如果遇到什麼委屈,請與我聯絡。」她感到心頭怦怦亂跳,一時被他吸引了過去。


是的,她常常在報紙上看到這個人的名字,他問政犀利,咄咄逼人,是政壇上一顆正在升起的明星,顏值和腦值都很高。


「下次縣議會諮詢時請妳過來旁聽,不然的話,寒假中也可以到我辦公室來實習,這對一個大學生而言是很有益處的。」


(二)


她有時喜歡一個人去甘蔗園,嗅著空氣中瀰漫著的清甜味道,全身非常舒爽。那一天,竟然看到有人比她先到,她轉身想跑開,卻被叫住,原來是那位林議員,


他說:「這邊很幽靜,沒有人來打擾。」


「你也喜歡幽靜?」


「我整天被人請託、甚至施壓去做一些煩人的事情,我需要獨處、安靜一下。」


「人的事總是比較複雜,不好應付。」她想起了自己父親被構陷,差點家破人亡的往事。


「願神保佑你永遠站在正義、真理的一邊,親民、愛民。」她說,突然想起那群向縣府承租河川地的農民,真希望這位林議員也能夠為他們陳情減租⋯


「我的鋒芒太銳,行動急躁,樹立了很多敵人,也傷害了許多好人,但是我不能停止,家人的期待,家族的名利⋯⋯都要考量。」


好一個「人在江湖 ,身不由己」的例子,她同情地笑笑。


「上個星期我在飯店裏喝酒,看到妳坐在縣長公子的摩托車上經過大馬路,你們是男女朋友嗎?」


她急急辯稱:「不,只是因為我們兩家的父母是多年世交而已!」


「不好意思,很抱歉,我與縣長是死對頭!」他抓住一片蔗葉,用力撕裂了它。


雅芝有點尷尬,不想再待下去,她找個藉口先離開了。


這位林偉彬三不五時就出現在她辦公室午休的群聚裏,從他們的談話當中,她得知林議員正在向地政處爭取一些山林士地開發的權益,所以這幾個星期每天勤跑縣府。她感覺到他的眼光時常向她飄過來。


有一天雅芝下班後,在走往客運汽車站的路上被一輛摩托車攔住,那人把頭盔拿下,原來是林議員:「這麼大熱天,柏油路都快熔掉了,看妳這麼嬌弱,真不忍心,讓我來載你一程吧!」,他拍著後墊,很熱誠邀請,「不,我已經習慣了,謝謝你。」他於是騎車走了,可是當雅芝抵達車站時,却見林議員拿著兩杯冷飲向她走過來:「幫妳解暑,我請客!」。她楞在那裡,不知該怎麼回應?下一班車上車的時間到了,她急著趕去排隊,林議員跑過來把冷飲塞在她手裏說:「好好享用,明天再見!」


第二天、第三天他連續出現在車站等她!車站裏人群𤋮𤋮攘攘,有些人認出了他,喊著林議員長、林議員短的,過來奉承他,要求與他拍照。突然,林議員伸出手來拉住雅芝,大聲叫那個手提照像機的人為他們拍一張合照,她一時錯愕,還來不及拒絕,卡擦、卡擦,照片已經拍完了。


(三)


幾天後的一個早上,她走進辦公室,全室靜悄無聲,她感覺有點奇怪,同事們紛紛拋來異樣的眼光 。瑾惠偷偷塞過來一份報紙給她看,上面赫然發現有她和林議員的合照:


「X X縣縣議會裏最有人緣的單身貴族——林偉彬議員最近又有了新的女性友人,林議員很有品味,目前這位女友年輕、貌美又有氣質,兩人堪稱為一對金童玉女。祝福他們,看來離走紅毯的日子也不遠了!」


她趕緊找出林議員的名片,跑到外面電話亭,氣咻咻地對另一端的他大吼:


「這個誤會實在搞得太大了,我的名聲很重要,你一定要出來澄清!」


「不要緊張,說實在的,我倒蠻喜歡這篇報導哩!我希望他們的祝福成真。」他笑得很開心。


「不,我懷疑你只是在利用我來打擊縣長 —— 你的政敵,使他難堪而已。未免太卑鄙了!」


「我對你是動了真感情的,不要誤會我。」


「你知道我早就有男朋友的。」


「可是妳自己說他不是!」


她氣極敗壞,一時語塞,最後拚出了一句:「但也輪不到你!」


「真的嗎?」


她一語不發,準備掛斷,


「請給我一個機會。」他苦苦懇求,


她的心幾乎要軟了下來,


但是想起母親時常忠告她的女兒們,說那些油腔滑調、瀟灑不拘,很會獻殷勤的男人,大都非常花心,沒有責任感,也自我中心,最好遠離為妙!


「別騙人了!」她終於果決地掛斷了電話。


 四)

  

隔天,雅芝坐在咖啡廳裏向伯年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禁不住抽泣哭了起來:

  

「我無臉見人,我要辭去這份暑期工作⋯⋯」 


「你是受害者,已經受害了一次,還要再幾次?」


「比較起我和家人被謠言和假新聞所受的傷害,這實在是太小了!妳要抬起頭來,勇敢過快樂的日子,真相自然會浮出,那些創傷會慢慢復原的。」他用自己的例子安慰她。


「我會向父母親解釋的,妳放心!」他緊緊握著她的手。


在這落難的時候,竟然有人如此相信她、愛護她,使她由衷感激。


(五)


三年後,雅芝大學畢業,在X X市社會局工作,她和伯年已經訂婚,準備隔年結婚。


有一天晚間她打開電視機,想要輕鬆一下,卻被一條即時的地方新聞嚇住了,報導說:X X縣縣議長林偉彬因為涉及土地開發賄賂案被判刑三年,下週即將入獄。


這簡直不可置信,雅芝倒吸了一口氣,試著把自己鎮定下來她不敢想像,⋯⋯假如?唉,假如當年她抵擋不住誘惑,栽進林偉彬懷裏,今天她會有什麼樣的感受?她承擔得了這個結局嗎?她還會快樂嗎?⋯⋯


  啊,甘蔗園裏的青年,車站裏的騎士,議會裏的才俊,即將入獄服刑的犯人,那一個才是真正的林偉彬?她很迷惘。












Tuesday, March 28, 2023

此情可待成追憶. RV

當她在唸大四時,有一天同學憶如在下課後跑來問她,說有一個「中英文交換教學」的機會,看她有沒有興趣?


「什麼意思?」雲裳好奇地問。


「有一位本校英文系畢業,現在在C中教書的朋友想要加強他的中文程度,希望找一位中文系的學生來交換教學,他教你英文,你教他中文。這有助於他將來申請出國留學的條件。」


「這個他是位女生還是男生?」


「男生 。」 


不行。這是一位已經長大成人的大男人,不是她平時作家教時所教的那些小男生,而且這種「一對一」的方式也很不妥當。


「他是我男友的大學同學,是很正直的君子,他班上畢業第一名,而妳也是我們班上第一名,是很好的搭配哩。」


「我知道你每天都在聽『空中英語教學』,這個安排對你來說更好,不是嗎?」


雲裳不敢冒這個險,憶如說:「我保證這只是純教學,沒有其他用意,一切都是循規蹈矩。你可以試試看,不行的話,隨時可以停止喔。」


她想 了一下,勉強點頭答應。


~~~~~~~


他來到「學生中心」大廳和她見面,他的名字叫做李浩澤。

「很高興再回到母校。我的祖父以前是漢文老師,我自小就很喜歡中文,我會很努力受教和教導妳,以達到彼此的目標。」


「謝謝,我沒有教過成年人,我只是一個乖學生,很沒有自信,中國文學浩瀚如海,我不知該從何處開始?不知道你的期待是什麼?」


「不要有壓力,看你最喜歡的是那一部份,拿出來教我就好了。」 


她低頭想了一下說:「我最喜歡『楚辭 』,你知道屈原和離騒吧?是那種有點悲情,不時在嘆息的文學。」


「好的。至於英文方面妳希望我能教妳什麼?」


「英語會話!」她不假思索。


~~~~~~~~


他們選擇學生中心的一角,開始交換教學,他先教-小時英文,然後她接下來一小時中文,雲裳從來沒有那麼認真做學問過,她開始領略到「教學相長」的意義,她很擔心自己的程度粗淺,無法勝任,幾次三番,她向浩澤表示如果他不滿意,可以隨時結束這種關係。「I am trying hard to sell myself, but you don’t have to buy it. 」她把他所教的英文應用回去。


Take it easy.  I like it.  」他回答道。


有一天,他拿來幾本英文書對雲裳說:「我不只教英語會話而已,我還要我的學生們能夠說有內涵、有深度的會話。你要多閱讀英文書!下次我們可以來討論這一本。」他抽出了其中一本。


她看了一下那本厚書——the Adventure of Tom Sawyer by Mark Twain, 眉頭開始緊皺起來,下次?那不就是兩天後了,——他們約定每週聚會三次的。


「不行!太急迫了,恐怕對我這種程度的人來說也太深太難了⋯⋯」


「你可以辦到的。我向來喜歡鼓勵人發揮他們的潛能。人家稱本人為名校大牌名師,是其來有自的!」


「真狠!這怎麼叫做鼓勵?不對,中文應該叫做強迫、獨裁!」雲裳回他一句,她暗中發誓有一天一定要報復回去。


他們覺得學生中心太吵,又人來人往容易分心。他建議改去C校教職員的餐廳,那裡環境比較好,可以清晰地聽英語會話唱片, 


「但是要常常有第三者在場。」她加上一個條件。


「當然,相信我!」


他們用英語討論那本 Tom Sawyer 的探險書,雲裳覺得它給自己增添了很多知識,同時也讓她更加熟悉英文表達的習慣方式,—— 幸好她不認輸,前兩天趕夜車把它看完。


再來輪到她教浩澤中文了。她拿出了幾頁 楚辭/九歌/東君的抄紙給他:「翻譯成白話文,下次交作業。」 


他翻了幾下,抱頭哀呼:「這簡直是天書,我只知有離騷,我怎麼可能明白兩千年前他們還在幹什麼事情?老師,拜託,手下留情⋯⋯」


「嘿,你可以做到的,我向來喜歡鼓勵學生們自立,本人作家教至今,不知培育了多少國家的棟樑,你知道嗎?」


交卷的那一天,他的確交出了一份很漂亮的成績。「我花了好多時間在圖書館,還去請教同校的國文老師,稍微作弊了一下⋯⋯」浩澤驕傲地說。


「這倒像希臘神話中太陽神阿波羅的故事,還有乩童作牽線,太有趣了。原來『東君』就是中國人的太陽神。」


「真沒有想到中國人也有浪漫的地方,孔夫子不談怪力亂神,他把一切都呆板化了。」


她頗有同感。


「奇怪,我怎麼覺得自己現在還是一個高中生?」


「我也是,怎麼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大學生?」浩澤也嘆息道。


「好啦,下次我們來讀莊子吧,大家都會覺得自己成了蝴蝶!」


「不錯,今晚我也要指派妳去讀一本希臘神話書喔!」


~~~~~~~~~~~


有一天,浩澤拿著兩張京戲的戲票,邀請她一起去欣賞,她提醒他關於他們之間 的「約法三章」:不约會、不一起吃飯、不一起看電影或看戲!


「可是京戲也是是中國文學的一種,就把它當成是在讀詩書文學一樣吧!」 


不過她還是死命推辭,讓他覺得很失望。


是的,她一定要堅決保持這面牆,因為在太平洋的彼岸有人在等著她,一年多後,她可能就要飛到美國那裡去與男友亞朗重聚。這是為什麼她現在要加強學習英語的原因。她小心翼翼,沒有告訴憶如、浩澤或別人,因為有時聽到留學生在異鄉變心的事情,萬一這也臨到她身上,她會非常傷心,無法去面對人們的眼光的。她忠於這段感情,她的家人也非常支持,——亞朗快要拿到電機博士學位,不久就可以去大公司上班賺錢了,這是他的最新近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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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學期快要結束前,雲裳向浩澤借了那套英語會話唱片回南部家好練習,不小心,她摔破了一張碟片,她慌忙向浩澤寫信道歉,並說願意賠償,可是他卻遲遲不回。農曆新年到了,親戚朋友們紛紛來拜年,忙得他們一家團團轉,突然,在門口出現了一位年輕人,手裏拎著一個水果籃,很有禮貌地走進來,把她嚇了一跳 —— 那人是李浩澤!


「伯母,我是雲裳的朋友,叫做李浩澤,今天到附近梅山公園賞花,順道來探訪貴府,向你們拜年!」他向母親鞠了一個躬。


大姐抱著小外甥也出來見他。


「我和雲裳交換教學,她是一位很優秀的老師!」說得大家一頭霧水。雲裳趕快解釋道:「他教我英文,我教他中文。」


小外甥伸出手來抓他的眼鏡,浩澤笑著和他握手說:「我的姪兒也和你一樣大哩。」


雲裳急急帶著浩澤出去圍牆外,說請他看山:

「為什麼沒有事先通知我就跑來?」


「恐怕妳拒絕。」


「是的,我一定不准。」


“ I miss you. “ 恐怕被人聽到,他改用英文來說。


“What? But We have agreed not to get sentimental. It’s strictly business. You know that! “


“I don’t care! “ 他激動得像個大孩子。


等浩澤情緒平復下來後,她把他拉進屋子裏。父母親很親切地和他聊天,留他下來吃飯。 


他準備要告辭時,母親建議他和大姐一起坐計程車去嘉義,再搭火車回台北,——大姐家就在嘉義。這是一個絕佳的安排,她送走了他,心情很複雜。


怎麼會這樣?她處處非常小心,浩澤也非常𧫴慎明理,他們有各自的目標,各取所需,是很好的交易,彼此都滿意,兩人一直都相安無事。可是今天他竟然如此失控,以後她將怎麼繼續他們的「交換教學」? 母親說這個人看來很穩重、實在、

可靠、很溫暖,可是⋯⋯,但被雲裳打斷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真的沒有!」她想起了亞朗,該是他打越洋電話來談心的時候了,她趕緊用冷水洗了一把臉。   


隔了一個星期,她接到浩澤的來信,心情忐忑不安,


「那天在計程車上,令姐和我談了很多關於妳的事情,終於解開了在我心中的迷惑。我一直不敢問你那麽熱衷於學習英文的動機,原來是妳早已情有獨鍾,為赴美與他團圓作準備。莽撞的我失禮冒犯了妳,請妳原諒。—— 我只是很少看到有人對知識的追求那麼熱烈、那麼快樂,而被感動,而踩到紅線。我 promise 不會再增添妳的困擾。我以後還有許多古典文學要去涉獵,但別擔心,我已經能夠自力研讀,也不必去作弊。感謝你的鞭策。


至於那套英語會話唱片,請留下,就把它當作老師送給妳的結業禮物好了,因為你是一位很值得驕傲的好學生。我會永遠記得我們這段『筆硯相親,晨昏歡笑』的美麗時光。


我覺悟自己不能永遠停在單純的大學生心態裏,我要勇敢去面對現實社會,縱使會遭遇到挫折,遍體鱗傷,那也是命。 


奈何離別今朝⋯⋯,她心中陣陣絞痛,失去了一位學友遠比她所能想像的更加痛苦。


雪上加霜,大姐打電話來給她說:「這個小伙子什麼都沒有,又是唸文科的,到美國去也很難找到好工作,你要多多考慮,不要頭殼壞掉。我已經很清楚向他表明我們家人的立場了。」


~~~~~~~~~~~~~


兩年後,她來到美國和亞朗結婚,那年正好碰到台灣少棒隊來賓州威廉波特參加世界錦標賽,他們也像其他僑胞們一樣去熱烈加油,賽完後在走回停車場的路上,雲裳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頭去看,赫然發現李浩澤站在十幾公尺的後面向她揮手,旁邊還有一群朋友,她停下來向他點頭,正要說些什麼,被亞朗拉走了:「快,我們要趕快歸隊,不要讓car pool 的同伴們等太久。」


那是他們最後的一次見面。他們兩人終於都如願來到了美國這塊新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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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裳在美國繼續進修,終於拿到了一個教育碩士,在州政府教育廳工作。但是她的婚姻並不順利,亞朗是個花心的人,緋聞不斷,最後一個小三竟然是隔壁的隣居太太。多次被 betrayed, 受傷纍纍,她再也忍不住,硬起心腸來把他離掉,結束了這段不快樂的婚姻。  


大姐恐怕她寂寞,情緒低落,常常和她在線上聯絡,為她打氣。有一天給她傳來「XX大學文學院院長李浩澤獲獎專訪」的片子,大姐說:「我當年判斷錯誤,有眼無珠,很對不起妳!」


雲裳有點猶豫,但最後還是決定打開來看——


⋯⋯


主持人:「李院長,你學貫中西,拿到兩個文學博士,現在又得到了國際文學大獎,恭喜你!你對將來中國文學的發展有什麼看法?」


「我希望它回復到二千年前的活潑、真實、想像和創意,像春秋戰國時代或之前那樣。」


「說到中國古典文學,你最喜歡那一部分?」


「楚辭!⋯⋯」他很快回答,眼神有點悲戚。


「唉,屈原真是一位悲劇英雄!」主持人也有感而發。


「對了,你在美國住了四年,回到台灣定居十幾年,能不能談一談你在美國最難忘的回憶?」


「最難忘的是1971那年,開四個小時的車去賓州看台灣少棒隊的世界錦標賽,非常激動,又在那邊碰見了久未謀面的好友!」


「什麼樣的好友?讓你這麼難忘?」


「嗯⋯⋯是讀書會的朋友,他給我不斷的激勵和鞭策⋯⋯」


「是啊,人說益友難尋,李院長,你真幸運!」


「是命吧,你也可以這樣說!」


⋯⋯


他真的長大了,沒有雲裳在身邊,這位當年沒有什麼,只有純潔大學生心態的年輕人,已經成了眼前這位歷盡風霜,成就非凡、成熟睿智的社會中堅。而雲裳沒有浩澤在身邊,也長大了,浩澤為她立下的英文基礎幫助她取得了碩士學位,並擠身進入了高階主管的行列。  


如果可以重來,我還會再冒這個險嗎?雲裳拉起窗簾,月亮已沈,太陽正在升起,光芒四射,雄壯威武的「東君」張著雙臂在向她招手,雲裳不再猶豫,快步閃出家門,歡躍地投入了他的懷抱裏。


註:楚辭/九歌/東君——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
撫余馬兮安驅,夜晈晈兮既明。
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
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
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
緪瑟兮交鼓,簫鍾兮瑤簴,
鳴箎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
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
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蔽日。
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
撰余轡兮高駝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Sunday, March 19, 2023

最深的愛


當他向她求婚時,他說:相信我

當她為他生下女兒時,他說:辛苦了

當女兒出嫁時,他說:還有我

當她病危時,他說:我在這

當她要走時,他說:你等我


他從來沒有說過:我愛你,但這卻是最長、最深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