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小學一年級時住在台南外祖父母家,聽說台北姨丈的棒球隊要來台南比賽,大阿姨——我們叫她菊姨,也會跟著下來,會帶我們這些小外甥們去看球賽,大家都非常興奮。那一天球場人很多,播放著響亮的音樂,我們坐在觀眾席上,有各種小販前來兜售花生米,爆米花、烤魷魚、棉花糖、汽水、冰棒⋯⋯菊姨不斷把它們塞進我們的手裏,然後告訴我們,當姨丈出場時要大聲喊加油,可是球員每個人都穿著同樣的球衣,戴著同樣的球帽,怎麼分辨出那一個是姨丈?「他是10號球員,貼在制服背部,沒有關係,跟著我喊就是了!」等著、等著,姨丈終於出現在home base,這時全場一陣騷動,加油聲有如雷動,表哥說姨丈是個棒球大明星,有很多粉絲,我們喊不夠大聲也沒有關係。接下來我們看到姨丈打出了一支全壘打,粉絲們亢奮到了極點,菊姨兩手不斷揮舞:「太棒了,太棒了,果然不負眾望!」
菊姨婚前婚後時常帶著便當和丈夫的球隊東征西討,那時還沒有流行包租車,球員們要帶著沈重的球具乘坐火車和公共巴士。祖父當年士大夫觀念很重,看不起這種「荒於嬉」的男人,堅決反對他們的婚事,其實姨丈有他的正業,他唸商,是正規的銀行職員,但他父親早逝,由寡母靠著幾分田地辛苦養大,他沒有顯赫家世,與葉家門不當、戶不對。姨丈的母親為了成全自己的孩子而把田地賣了,願做聘金,但還是無法取悅於外公,「我們那時絕望到差點去安平港跳海殉情。」菊姨到老還是餘怨未消。後來阿公的詩社成員知道了此事,喜歡吟詠風花雪月的文人們不忍看青春美夢變成千古遺憾,乃由其中一位名門望族詩人領養這個小伙子作義子,他對阿公說:「如今你和我門戶相對,你敢再拒絕我的這個兒子嗎?」他們還作了一篇詩,名曰:「朝菊迎喜」(從新郎與新娘名字中各取一字)祝福新人,傳為當時美談。
菊姨過了門後,沒有生育,她是助產士,在接生時,碰到有父母無法養得起嬰兒,決定把他們送人的人家,於是收養了一男一女,「他們是那麼瘦弱多病,營養不良,一下腸病、一下肺病、一下感冒發燒⋯⋯,好可憐喔,我花了許多苦心才把他們轉變成健康的小孩。」菊姨那悲天憐人的心腸也普及到小動物,我唸大學時常去他們家,把它當成我的家,那時他們有三隻狗兩隻貓,都是從街上撿來的流浪殘廢的貓狗。天生善良,沒有機心是她的特性,也使她和姨丈在晚年吃了虧。
姨丈後來轉任作糧食局一個台北郊外單位的站長,他們的女兒已經和一位富家子弟訂婚,計劃婚後兩人去日本管理那邊的業務,所以我的表姐每晚都要乘車去台北補習班學習日文,為了小心安全起見,姨丈也報名上課,每晚一起出門,一起上課,一起回家,直到她出嫁赴日為止。他們不求回報,只要女兒幸福,兩老仍然過著簡樸的生活。
姨丈和氣寡言,全身是運動員的精神,他只知勤業上進,不會阿諛諂媚、逢迎狡詐,所以官位一直很小。他也很知足,唯一的樂趣就是帶著阿姨去台北看電影,但郊區公共汽車班次不多,而到達他們站的時候都已經擠滿了人,有時,姨丈擠上了車,菊姨卻沒有擠上,時勢所趨,他就這樣逕自一人赴台北電影院,不只看一部,或兩部,竟然一口氣看完三部電影。晚上回到家,他會畢恭畢敬奉上-盒義美的綠豆凸和蛋黃豆沙餅給菊姨,兩人互瞧一眼,心照不宣,和平落幕。
姨丈有一次出差,在同一節火車車廂裡碰到一個潑婦,這女人的丈夫以前在姨丈底下作事,她的惡名昭彰,常把公家厨房上鎖佔為己有,暴打工友,導致部門全部員工無法蒸便當,沒有茶水可喝,屢勸不聽。她的子女時常到街上商店偷竊,被抓,她竟威嚇人家不得報警,說她有強硬背景,丈夫是這裡糧食局的最高主管,一定報復。一連串的惡劣行為最後迫使姨丈不得不把她的先生撤職。這個女人在車上一路編造故事,哭訴姨丈如何如何苛待她的丈夫,最後害死他,沒有良心,一定會被雷打死⋯⋯。姨丈一語不發,被她駡到下車,他的素養得到同車人的比指稱讃。
台灣少棒登上國際舞台之事,姨丈功不可沒,他聯絡、訓練、組織球隊,馬不停蹄,報章都有報導,他的人生自始至終都奉獻給他熱愛的棒球運動。
姨丈所收養的兒子決定從商,姨丈把所有退休金全部交給他,不料他經商失敗,欠債纍纍,從此人影消失(跑路),那時,菊姨已過世,姨丈獨居,請不起傭人,有一次跌倒在地,三天三夜不飲不食,幸虧我的六妗發現,救了他一命。
姨丈的晚年淒涼,他們關愛別人,從來不求回報,甚至在困難時刻也不尋求幫助,如此善人,如此下場,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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