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時候我們一家人在吃早餐時,有時聴到監獄警報大作,父親會馬上放下碗筷衝出家門去捉捕犯人,父親是文官,是監獄裡的教化課長,照說,這不是他的職務,他手無寸鐵,一介柔弱書生,恐怕擒不住犯人,反倒被襲擊,奈何那是當時監獄對所有僱員的要求規定。父母為了安全起見,不准我們這些好奇的小孩跟在父親後面出去瞧看。犯人最慣用的逃法是用床單和衣服打結,攀登監獄的高牆,再沿下跳脫逃離,大多有外應。大部分的逃獄都失敗,事後我們看那些還掛在牆上的床單、衣服隨風飄動,令人咋舌。
我們那時住在監獄的職員宿舍裡,每日生活與犯人有交集,我對「犯人」這名詞沒有什麼概念,以為他們就像是軍人、工人那樣的人,父母從來沒有說過他們是壞人。大姐每早奉母親的命令拿著盛器去監獄廚房裡買熱騰騰的豆漿,我和玩伴——典獄長的女兒,在路邊玩耍,時常會碰到一長排犯人套著腳鐐出來勞動,我們會向他們打招呼,他們也很和善,摘花、送小泥人給我們。父親有信徒朋友時常把在自家魚塭所撈的活魚寄放在我家,隔天給犯人加菜,半夜魚在洗澡盆,洗衣盆、水槽中跳躍,擾人睡眠。過年過節監獄室外有放映電影,我們也與犯人一起欣賞。我家客廳的兩條藤椅是向監獄內工廠買的,非常耐用,犯人高等的手藝,人人稱讚。有一次我看到一位濃妝豔抹的女囚被獄卒帶出來,竟然迷上了她,每天時間一到就去路旁等著看她。
監獄裡有一些常客,有一位天生俠氣,嫉惡如仇,路見不平 ,鐵定拔刀相助的年輕人,時常動手修理不對的一方,因此屢次才服滿刑期出去,又被送回來監獄,父親曾經向他解釋,除了拳頭之外,還有其他辦法可以伸張正義,懲惡保善,但是他沒有耐心。
又有一個乞丐的兒子犯了輕罪,父親鼓勵他要表現良好,給他減刑,使他早日出獄去照顧生病、沒錢、沒人理會的父母。
有一位時常挑著擔子在買破銅爛鐵的小販,妻子病重,無錢就醫,父親出錢幫忙他,並介紹他去監獄裏當獄卒,有固定收入,他非常感恩,我的小弟因為命桀,幼年體弱多病,相命的說要給他多加一對乾父母來集氣,才能健康成長,他們義不容辭成了小弟的乾父母,對他呵護竉愛,無微不至,羨煞我們。
因為父親的職位——教化課長,可以視受刑人的表現而決定是否給予假釋或減刑,所以常有犯人家屬走後門來賄賂,都被父親嚴詞拒絕。但也因為如此,這個職位成了肥缺,許多人爭奪,企圖把父親拉下來,他們設了很多詭計陷害父親,使得他毎日心驚膽跳,最後決定自己辭職,告別了在監獄中服務的生涯。
二十多年後,我與哥姐有幸再回去舊地重遊,看到那面當年常被越逃的監獄舊牆,我們不禁異口同聲驚呼:「怎麼這麼矮?印象中它是非常高聳的!」
「喔,那是以前從小孩眼中看到的,現在不同了,我們都長大了!」大姐說。但我們還是很懷念小時候在監獄旁邊度過的那段時光。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