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光搭著夜半的火車南下,啊,終於可以看到幼娟了,他要趕快去看她,唉,五年了,已經五年了,他早已不存有任何希望能夠再見到她。五年前尋光被一群黑衣人半夜從床上抓起,丟到馬路邊,叫他滾出B小鎮,他們放言如果他敢再回來,就以生命威脅⋯⋯,他失去了幼娟、工作、理想、信心和平安,他的世界徹底瓦解了。他回到台東的老家療癒,母親不斷嘮叼:「女人是禍水,偏偏你碰到的是天下大禍,你還不快醒過來嗎?」
謝謝母親,他曾經跌倒,而且跌得那麼慘痛,但他最終還是爬起來了,他如今是知名的油畫藝術家,擅長於繪畫古蹟和廟宇,他對光線的處理非常靈活,畫風細緻,在美術界令人刮目相看。
給他傳消息的鎮長的女兒海俐嚴肅說:「我要先警告你,你要有準備,幼娟受到長期家暴,心理創傷巨大,正在接受精神治療,人也虛弱不堪,不再是昔日那個美人兒,你會被嚇到的。」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幼娟的父親早就在安排她的婚事,他有一個朋友在美國作生意很成功,底下有一個小兒子上次來台灣時喜歡上幼娟,一定要娶她,說兩家成了親家後,可以一起作生意,——你正好在這時介入砸事,所以被修理了。」
「可是幼娟還沒有完成大學學業!」
「對方說去了美國後,在那邊繼續唸就行。沒有想到這完全是一場騙局,那是一家專作詐騙、洗錢的公司,全家人都是歹徒,⋯⋯唉,報應不該歸在子女身上,那個村覇父親才應該受到懲罰!」
尋光也很氣憤,這個父親竟然把自己的女兒當作利益交換品,毀了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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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尋光是B鎮的小學老師,自小在台東後山長大,他很嚮往西部的生活和繁榮,師範學校畢業後,終於在西部B鎮謀得一份教職。他教六年級的「自然」科目,兼任美術老師,他過去在家鄉曾拜師過一位美術大師董允先生,受到特意栽培,後來進入師範學校也遇到幾位優秀的美術老師,在素描和油畫方面都工夫精湛。尋光教的「自然課」很活,常常拿實物來觀察、做解剖、做實驗,學生不必死記課本而能夠從實際經驗中不自覺地學習。他也在學校開闢了一個大花園,百花盛開,蝴蝶紛飛,開放給上美術課的學生們去寫生,那個大花園後來竟也成了鎭民閒暇時的好去處。
有一天下課後,他搭起畫架在花園裡開始畫波斯菊,這是要捐給家長會在校慶那天做為義賣的作品,下個星期三之前就必須交出四幅油畫,他聚精會神開始調顏料,先畫好了三朵深紅色的花,接著來兩朶粉紅色的,再來幾朶白花瓣黃蕊心的,每朶都花姿招展,嫵媚動人⋯⋯,他沈浸在自己的畫思裏,不知多久,突然,身後傳來一個甜美的聲音:「鄭老師,能夠把旁邊那幾朶紫色的雛菊也畫進去嗎?它們和波斯菊的紅、白顏色很相配,不是嗎?」他轉身一看,在柔和的陽光下站著一位女子,好像一座天使雕像,兩手擺在裙前,「⋯⋯妳是?妳也會畫畫嗎?」
「不會,但是我會插花,我喜歡搭配各種花的顏色和形狀,我的家裏也有一個小花園哩!喔,我是廷男的姐姐——幼娟,弟弟下課後留在學校踢足球,家裏派我來接他回家,球賽現在還沒有結束,所以我就趁機過來欣賞一下美麗的花園。」
「啊,廷男是個好學生,聽說你們的父親是本校家長會的會長?」
「他是個大忙人,身上有很多頭銜,好名好利 ⋯⋯」看來她好像並不以自己的父親為榮。
「我在台北上大學,現在暑假剛開始,回家幫忙母親,我母親身體不好。」
他想起來了,他們的家座落在鎭裡的主要街道上,很靠近小學,前部份做辦公室,有十幾個人在那邊上班,聽說是做砂石生意的,附近常停有卡車。偶而看到女主人出入,那是一位很美麗高貴的婦人。
他告訴幼娟,這幅畫是要捐給家長會去義賣的,希望能夠得到善心人士的欣賞和購買。天色漸漸昏暗下來,他們匆匆分手離開了。
隔天,幼娟又在同一時間出現了,她靜靜地在一旁看他作第二幅畫,尋光偶而偷瞧她這副美麗的臉龐,是那麼古典、雅緻,心裡突然有一個衝動,乾脆就把她的臉也入畫吧?他大膽地提出這個建議,幼娟竟然大方點頭,他於是請她手握幾株她喜愛的孤挺花,做為模特兒,拿起畫筆大刀闊斧發揮如潮湧般的靈感,把它們生動地刻畫下來,回家後他再把畫細心修飾一番已經過了午夜,他百看不倦非常滿意,到底是自己的精湛畫技呢?還是圖中清純美麗的少女呢?讓他如此開心!
他的四幅畫在義賣會上出了很大的風頭,全被搶光,尤其是那幅少女畫像,出神入化,人人著迷,許多鎭上的名流和政要都紛紛來請求尋光也為他們和家人畫肖像。鎮長的女兒海俐更上前自我介紹,眼神裏充滿對他的欣賞和崇拜。他心裡很希望能夠看到圖中少女的出現,但是天黑了,還是沒有看到幼娟的倩影。有點失望,他走回美術教室,開始準備隔天的教材,突然有人輕輕推門而入,尋光舉頭一看,在夜光下,那位天使終於來了,她淚光閃閃,緊張地扣著雙手說:「對不起,我來晚了,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父親買下了你的畫!」
但為什麼傷心?「我父親說我太隨便了,竟然讓陌生男子畫像,我以後出門要向他報告,他也要向校長施壓,懲罰你。連累你了,很抱歉⋯⋯」
「沒關係,我很堅強,能夠應付。希望妳喜歡那幅畫,還有,希望以後我們能夠再見面。」
「不知道。」她關上門,正要離去,他急忙衝過去拉住她的手:「我真想念妳,請妳不要走好嗎?」
但是她還是掙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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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期快結束前,尋光從學校大花園中挖出了許多花苗,他帶幾個六年級學生和他一起去菜市場賣,這是為了要資助貧寒學生的家庭的,已經徵得校長同意。不過校長還是給他潑冷水:「這裡的人都不富裕,生活壓力很大,沒有閒情和閒錢去養花、賞花,菜苗或許有人買,但是花苗?唉!」
結果竟然被他說中,從早到下午,只賣出兩株花苗,正打算收攤,斜方跑來了一位戴著草帽和墨鏡的女士,:「小朋友,這些花苗看起來都很健壯,怎麼賣?」
「一株一元!」
「好,我通通買!你們在這裏等,我叫我的園丁開車來載回家。」
「謝謝你喔,錢要交給我們的老師,他在這𥚃⋯⋯」
那位女士摘下墨鏡,向尋光打一個招呼,原來是幼娟!
「妳還好嗎?」
她不答,幽怨地一笑,反問:「你呢?你還繼續在繪畫嗎?」
他點頭告訴幼娟自己已經開始在為鎮上的人畫肖像,「希望你父親沒有把你的肖像銷毀,那是我最得意的傑作!好好收藏,有一天我也許會成為有名的畫家哩!」
「我完全相信!好好努力,無論人生遇到什麼不順,你絕對不要喪志、妄自菲薄!」她說得很認真,一股暖流傳遍他的全身,那種激勵的力量是多麼強烈,使他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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鎭長很喜歡那幅尋光為他畫的肖像,他邀請尋光去鄉下他們的祖厝觀賞蓮花並繪畫,「這裏是專為藝術家打造的,」他說:「我的長兄去日本學西洋畫,回來後就在此地吟詩作畫,終其一生,他才活了四十二歲,沒有結婚,沒有子嗣。」鎮長帶尋光去三合院一個廳房看他的作品,其中以油畫居多,色彩豐富,很熱誠地反映了他們那一代人的生活寫照、心靈和感情,其中一幅畫中有位標緻的女孩,看來很面熟,鎮長說那是他長兄的女朋友,被地方惡霸搶去,他因此终生鬱鬱不樂。
三合院古厝很大,他被安排在右邊一間廂房,窗外有梧桐樹葉在探頭搖晃,還有多種的小鳥唱歌悦耳,他的心不覺寧靜下來,全身舒爽。他被帶去屋後的蓮花池,晨光下一大片的蓮花正在盛開,空氣裏瀰漫著香味,大小蓮蓬也現身了,他挑選了池邊向陽的一角,準備畫具,正要開始作畫,一群年輕的女生嘻哈帶笑地湧進了蓮花池畔,他赫然發現幼娟也在其中!看到他,那個帶頭的女生海俐——鎭長的女兒,馬上跑過來向尋光說:「你也來了?和那些老人們在一起很乏味,還是加入我們的行列吧!」
「但是⋯⋯」尋光覺得很為難,海俐跑進大廳在鎭長耳邊說了幾句話,鎭長馬上出來笑著對尋光說:「糟糕,你被女土匪綁架了,你就乖乖聽話吧,我也無能為力啦!」
四個女生把他帶到一條開滿鳳凰花的大道上,「許多人結婚時都會來這裡拍照,紅通通,喜氣洋洋,真熱閙!」他點頭讚美,不停轉身觀賞這仙境般的美景,決定下次要來這裡作畫。
「在戀愛中的人,甚至失戀的人也常到這裡來。我的大伯父就是,自從他的情人被幼娟的父親奪走後,他的心一直在淌血,就像這血紅的鳳凰花一樣,⋯⋯」海俐邊說邊看著幼娟。
「台東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嗎?你們住在那裏有好幾代了?」
「台東有很多海濱公園、森林公園可以享受大自然美景,不過我們家是務農的,沒有時間度假,我毎日最常見到的是種來做藩籬的扶桑花。我父母親年輕時從高雄移居去台東墾地,非常辛苦,父親在我唸初中時就過世了!」
「所以你不得不去唸免費的師範學校?」有一位女生口直心快,
尋光不以為意:「可以這樣說吧!」
他們互相介紹個人的背景,輪到幼娟時,她說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的人,父親的成就不等於她的成就,她羨慕平凡人的快樂和單純,願意和人交換位置⋯⋯。尋光感覺到她話中有陰影,久久檢視著她,充滿愛憐。
他們這群年輕人約定要常常聚會,後來教會的孫午年和國小老師陳維志也加入了行列,非常熱鬧。他們打網球、爬山、聚餐、討論文學、音樂和美術、甚至出國留學的計劃。尋光總是抓住機會接近幼娟,但是她好像一隻受驚的兔子,很快閃開。終於有一次,他們一起走在山道上,前後沒有同伴在身邊,他說感覺這樣兩人單獨走在一起很幸福,幼娟靜默不語,然後突然停下來對尋光說:「父親不准我交男朋友,請你原諒!」
「但是妳自己願意嗎?」尋光拉住她的手,很認真在問,只見她眼眶泛淚。
「如果你喜歡,這個星期六早上,我想邀請妳來美術教室看我的畫。妳不必現在決定,我等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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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一大早,尋光被噼里啪啦的大雨聲吵醒,啊,下雨了,這麼大的雨,幼娟會來嗎?⋯⋯不管怎樣,我还是要去美術教室等她。
教室門前那棵粉紅色的紫薇花,被風雨吹得花瓣落地,成了一股粉紅色的水流,去了不知目的地的遠方。啊,那股無形的力量,好像也在他的心中砰撞。
終於前面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是她?是她?開了門,真的是她!他興奮地把幼娟摟住,任憑雨傘上的水澆滴在他的身上。還是幼娟冷靜,從提包裡拿出一包熱粽:「昨天做的,我們本地人有時吃粽子做早餐!」
兩人吃完粽子後,幼娟羞怯要求 :「我突然有一種嚮往,我們現在可以去大花園雨中賞花嗎?」很美的意念,尋光覺得,兩人於是撐著傘攜手奔了出去。
「我喜歡這樣讓雨水洗滌我的心靈,洗掉我的憂傷、我的煩惱、我的雜念⋯⋯」雨中幼娟笑得很迷人,尋光暗自决定以後一定要讓她快樂常笑。
不料她接下又說:
「花兒很可憐,被大雨蹂躪,漂亮又有什麼用?還是做陪襯的葉子比較安全。」
「花兒平時受盡恩竉,集愛於一身,生命燦爛輝煌,給人留下美好記憶,雖短命也無憾!」
「我想作花尕,都沒有資格呢!」尋光開了一個玩笑。
「我母親可不這樣想!」
他們在雨中走遍整個校園,話不多,情卻濃,煙雨濛濛,彷彿置身仙境。
回到教室,他給幼娟看自己多年來的畫作,有人物、靜物、風景和建築物。
「妳雨中的笑容很誘人,我一定要把它用畫筆捕捉下來!」出於藝術家的本能吧?尋光忍不住用手去摸她的臉,突然又警覺地放開了手:「對不起!」
幼娟紅著臉,吐出了一句:「我剛剛想明白了,雨也有不同,你是溫柔的雨,不是外面的暴風雨!你滋潤花、呵護花,你不摧殘花。」
他們相視而笑,深情款款,緊緊擁抱,是的、是的,好雨愛好花,天長地久⋯⋯
然而,沒有料到,隔天他就被幼娟父親的手下趕出了小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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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火車,尋光搭計程車直奔幼娟所在的精神病院,幼娟的母親和主治醫師正在等他,醫師向他解釋病情,要他注意幾個事項,絕對不能讓病人太受刺激。他盡量放鬆自己,跟隨醫生走進幼娟的房裏。只見幼娟坐在床沿,消瘦憔悴,目光呆滯,突然看到他,馬上嚎淘大哭,奔過來猛搥尋光的胸口:「我等你等了好久,你怎麼現在才來?我在美國被人欺負時,你在哪裏?沒有人來救我,沒有人,嗚⋯⋯」
他心中一陣酸楚,眼眶泛紅,緊緊抱住幼娟:「對不起,對不起,我現在來保護你了,好雨愛惜好花,我不會再離開你了!」
幼娟笑得很安心,她累了,尋光把她抱回床上睡覺,退出房間。
記得她曾經鼓勵他:無論人生遭到什麼不順,都不要喪志。但她自己卻撐不住了,到底是什麼樣的邪惡讓好好的人如此恐懼崩潰?他很憤怒!幼娟的母親向他走過來,泣不成聲:「謝謝你這麼疼惜我們的女兒,但是⋯⋯我們不敢躭誤你的人生,⋯⋯我們過去也虧待過你!」
「她是我的天使,五年來我每天思思念念。不論她今後的情況如何,我一定會守在她的身邊,不會離開。」尋光回答得很堅定。
「這事情發生後我的先生也徹底改變了,他以前傷害過許多人,做了一些不義的事情,如今遭受到天譴,他願意認罪悔改,求你也原諒他吧?」
聽她這樣一說,尋光很想問,但沒開口:而妳也能夠原諒他嗎?——那個橫刀奪愛,用暴力硬把妳從男友懷裡奪走的惡魔,妳的男友因為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心愛的人而抑鬱一生。
但是我?我是還有機會的,雖然目前夢想破碎滿地,但是它們會一片一片被修補拼好回來的,尋光已經在心裡構出一張圖,畫裏自己堅強有力的手牽著幼娟,兩人徜徉在那美麗浪漫的鳳凰花道上,鳥兒爭鳴,蝴蝶歡舞,雙雙對對,世界不再有孤單的人,傷心被撫平,愛充滿在人間,甜蜜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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