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曆新年,「阿恨」從她的小甲鄉來我家玩,她是單身,所以行動自由,阿恨很喜歡我的母親,母親對她疼愛有加,也很同情她的遭遇,不能諒解為什麼她的父母會用「恨」這個字來為她取名?害她一生多事不順遂。阿恨的阿嬤,我們叫大姑,是父親的結拜姐姐,比父親大十多歲,很照顧我們,就像是一家人。
阿恨對母親說要做一件冬天外套送我:「都唸高中了,要穿得像樣一點。」她是一位很好的裁縫師,於是母親派我帶她去市場賣布的店家挑選我喜歡的顏色布料,回到家才剛要裁剪,我家大門前來了一連串拜年的客人,絡繹不絕,連平時少有交陪的中學男職員和只有一面之緣的朋友也在其中,母親很納悶,什麼時候我們的家族變得這麼有名望,超受敬重,超有人氣了?進來的人都四面張望,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最後定睛在阿恨身上。母親終於明白了這些人所懷的邪念,趕緊把阿恨藏到後面的房間裡去。一向純樸的民風,竟然蕩然無存。
阿恨長得眼深、鼻隆、唇厚、皮膚白𠵍,身材高挑,胸凸臀翹,一點也不像平地人或原住民,倒像西洋明星瑪麗蓮夢露,大姑也不知道為什麼生了這個孫女與眾不同?(我後來讀台灣歴史,說荷蘭據台前有葡萄牙傳教士來台灣,教會鼓勵他們與當地女子通婚,這樣對福音的傳揚有幫助,可惜他們的腳蹤記錄沒有被保存下來。)因為阿恨長得實在太漂亮了,不到十六歲就被一大戶人家娶過門。有幾次她撞見自己的婆婆和她的情夫在做親䁥動作,而被婆婆視為眼中釘,常被恐嚇、施虐和暴打,甚至用符咒藏在她的衣櫃和房間各角落裏咒詛她,使她幾乎要神經失常,幸好後來被娘家救回。
她靠做裁縫自力更生,加上兜售愛國獎劵,賺些外快。她有一次帶我去鄉公所,堂堂直驅而入,向那裡的課長、課員們推銷奬劵,大家都與她很熟絡,她和他們話家常、說笑話,搏感情,她甜美的笑容和伶俐的口齒讓人心軟,個個願意打開荷包去碰運氣。在這裡,阿恨也遇見了自己的白馬王子,一位眉目清秀、家世良好的年輕人,他們熱戀,他的家人極力反對,其中一個原因是她的名字不吉利,會帶來霉運。他們經過一波又一波的挫折,地方父老熱心支持,居中協調,終於徵得家人同意讓他們結婚。
永遠無法忘記他們結婚的那天,父親高高興興出門,却在中午時分沒有吃喜宴就回來了,「怎麼了?」母親問他。
父親幽幽地說:「新郎沒有出現,大家足足等了三個小時!」
「哎,怎麼可能?阿恨呢⋯⋯」
母親很擔憂阿恨𠄘受不了這麼大的打擊,正在考慮隔天要不要去探望她,一通電話打到父親的辦公室,對方說阿恨自殺未遂,大家都到醫院去照顧她、安慰她,不過阿恨說最想要看到我的母親,希望母親能夠過去和她談談、開導她。
幾年後,我正唸大三,阿恨的四弟結婚,我們全家去喝喜酒,我與阿恨同桌,她穿著高貴,嫵媚豔麗。手裏抱著一個兩歲大的小男孩,向我打招呼,她很高興看到我還穿著當年她為我縫製的冬天外套,笑著介紹身邊的中年男子:「這是我的先生-阿盛。」
她不改一向熱誠的態度,不斷對我上下打量:
「女大十八變,香香,你愈來愈漂亮,又是一位神氣的大學生,我要來替你介紹男朋友⋯⋯」
「對了,阿盛,你的姪兒已經大學畢業兩年,還在找對象,你看我們的香香和他是不是很相配?」她問先生,
「好呀,他現在在我們的藥廠工作,我們可以安排他們見個面!」他快速唱和。
有一位穿著西裝的男士過來拍著阿盛的肩膀要求合照,說:「你們這一對,男瀟洒,女嬌美,非常出色,壓過新郎和新娘,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我們從小就認識,我很喜歡她,但我那時是一個窮小子,不敢高攀。我出外打拼的時候,她被別人娶走了,我想我們從此無緣,也就另組家庭。不想,後來她離了婚,我的太太也於三年前過世 ,我們終於又可以在一起,這是命運吧?」
阿恨輕輕地揉著他的手,流下快樂的眼淚。她說我的母親曾告訴她:「你的名字是一個詛咒,但只要信靠神,時常禱告,詛咒有一天必定會被斬斷的。」
那一天終於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