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典禮就在下星期,四,老師說這是很重要的日子,每個女生都要穿白衣黑裙,所拍的畢業合照才會好看。——我們郷下小學沒有穿制服的規定,大家平時有什麼就穿什麼,這對我來說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坐在我旁邊的蘇星欲一直愁眉不展,她十歲才來上小學,比我們年紀都大,有點自卑感,她的綽號叫「鎮代」,她與一位鎮民代表同姓同名,那位女強人,很成功富有,是專作「家畜飼料」生意的,蘇星的父母很希望自己的女兒長大後也能像這位女性一樣傑出, 「可是看看我,怎麼可能?」蘇星常自嘲。
蘇星說她可能不會去參加畢業典禮了,因為她沒有白色的上衣可穿。她的母親早逝,由作零工的父親一手養育她和哥哥,她還有一個妹妹因為父親養不起,送去孤兒院。
「這是很重要的日子,妳一定要參加!」我們大家都這樣勸她。
「這樣好了,我們身材差不多,我借妳一件白上衣,我有好幾件哩!」我說,
「不行,不行,我爸說不能隨便向人借東西!」她堅持。
當晚我向母親提及此事,母親說要親自去拜訪她父親,叫我問蘇星家的地址。隔天,母親和我拿了洗好、漿好的白上衣,還有一盒針線和裁縫剪刀,步行去蘇星的家,走進一個大雜院,那裡住了很多戶人家,蘇家是在最後的 一個小房間,裏面昏暗,蘇星迎了出來,却不見她爸,但是房間裏隠約看到有人憑桌而坐,「對不起,我爸臨時被人叫去作工,那是我的哥哥。」那人轉過身來,和我們打招呼,他身上還穿著卡其布制服,上衣左上方繍有「嘉義高工」、他的名字和學號。「他在準備明天的大考,我們到外面去,不要吵了他。」
蘇星的父親已經同意她可以向我借衣服,但不能「受贈」。母親幫她穿上白上衣,真的很合適,都不必修改,星期四她終於可以參加畢業典禮了,我們都很高興。
我家住在河邊,這條河是本鎮大人的社交區,是小孩的遊樂區,常有朋友、同學來河邊玩,順道來找我,邀我奉陪他們,蘇星是其中一個,她喜愛山,她喜愛水,她説她媽媽的故鄉就像這樣,她想念媽媽時就到這裡來走一走。冬季河床乾涸,只留下一小條弱弱的河水,鎮上的人在河床上種菜蔬,用糞肥澆沃,裏面一些沒有被人們腸胃消化的蕃茄子,順而溜進土壤,長成蕃茄株,果實碩大,蘇星教我,把那些未紅的蕃茄摘下,埋進沙裏,隔三、四天它們就會熟透可吃,每年冬天我們就這樣不知吃進了多少蕃茄。
畢業後蘇星要到台北去為一家出外的同鄉夫婦幚傭,我要去唸初中,有點依依不捨,我想應該要拍一張照片來作紀念,從母親那裡拿到一些錢,我們再邀另一位好友——寬美,三人一起去照相館拍照,記得那家相舘內有海邊的佈景和一只獨木舟的道具,我們於是拍了一副「同舟共濟」的紀念照,並且互相約定日後一定不忘要同舟共濟。
蘇星從台北回鄉時一定會來找我,她正在蛻變中,由土裏土氣的郷下貧女變成美麗的少女,但是我們相處的時間愈來愈短,我的功課繁重,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一起在河邊剛玩不久,我常常要丟下她趕回家去啃書,準備考試,她有點失望,以為我看不起她。我們的友情仍在,只是愈來愈稀薄了,我們仍然有書信來往,但不再像舊日一樣熱情洋溢。幾年後當我考上大學,她恭賀我,就不再來信,我意識到我們兩人各走在人生不同的道路上,我們一起攜手蹦跳的時光再也不會回來了。
大學畢業後,我在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作採購,常常要去參觀有生意往來的各地製造工廠,瞭解他們的產品、生產作業和管理効率,有一天來到一家南部的中型機械公司,被安排和他們的推銷部、生產部、品管部人員開會,推門走進來了三個人,其中一位年輕工程師在寒睻中提到他也來自我的故鄉,使我倍感親切,他非常用心,提供各種資料,耐心回答我的問題,和我互動愉快。臨走前,一個問題突然閃過我的腦際,我微笑問這位年輕人:「你姓蘇,你認識我的好友蘇星嗎?她已經結婚了嗎?我很想再和她聯絡⋯⋯」他楞了一下,神色凝重,說因為他馬上又有下個客人來訪,以後會告訴我,反正他有我的電話。我雖然覺得事有蹊蹺,但很快就不去記它了。
當晚我的電話鈴響起,喔,是那位蘇工程師:「對不起,這麼晚 打擾你,蘇星是我的大妹 ,她在兩年前過世了。」
「什麼?你在説什麼?我不相信,噢,她患了重病?」
「不,是自殺⋯⋯和我們的母親一樣,嗚⋯⋯」對方已經泣不成聲,我也驚魂未定,無力地把電話掛斷。
我的手直直發抖,趕緊撥電話回家告訴母親這件事情,她說全鎮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地方的報紙也有刊登,「你們為什麼不通知我?」
「我們恐怕妳受驚過度,無法招架,你是一個很敏感的孩子,從小就是這樣⋯⋯」我倒在書桌邊大聲痛哭。
「她的男朋友是一個已婚的男人,又始終亂棄,她懷了孕,被辭退工作,無處可去,才去投水自殺,真是傻瓜一個!其實她可以回到家鄕呀,這裏有很多人會幫助她的。」
為什麼選擇 「投水」?對了,蘇星常說她喜歡山、喜歡水,她從山水中得到像來自媽媽一樣的愛撫、安慰。我開始懷念童年時我們在河邊玩耍的回憶,還有那在等待埋在沙裡的蕃茄轉紅、轉熟的興奮⋯⋯
啊,——「鎮代」,妳在迫切找人談心事、作決定的時候,我在那裡?有人在妳身邊嗎?就像當年的白上衣事情一樣, 世上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妳為什麼不多試、多向神、多向人求助?
多麼殘酷的事實!唉!
河川依舊,斯人已逝,願我的思念隨著潺潺的流水帶去給已經回到天家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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