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心
下完課,出了教室,夢蘋正朝向女生宿舍走去,來到宿舍前的廣場,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啊,是張朝輝,「我拿了嘉義農林試驗所的『沙某李阿』水果來,這籃是給妳吃的⋯⋯」
「我在這裏等妳很久了,已經好久不見妳了,寫信给妳也不回,怎麼了?」
夢蘋把水果推開,這個人,怎麼這樣勾勾纏,他難道看不出來我根本不喜歡他嗎?己經拒絕了他好幾次,他還是不死心,他是T大學校校刊的編輯,每週一定郵寄刊物給她,還有幾封情書,但她不給宿舍號碼,地址欄他只能寫「S大女生宿舍」,負責分發郵件的人只好把它放在宿舍中央大家都可以看到的佈告窗裏招領,許多人每週看到這位由T大張朝輝寄來的信件,還以爲是她要好的男朋友呢。
「昨天我那在嘉義農林試驗所服務的大伯,送來了這些水果,我知道這是妳的最愛,很珍貴的,所以特地拿了一些來這裡等妳。你好好享用吧!」
「不要!」
「那麼我就把它們放在地上,我走了。」
她沒有抬頭說再見,勉強拿著水果籃走進宿舍入口。
就是這種「溫柔」把她彈得遠遠的,夢蘋喜歡那種粗懭有男子氣概的類型,而張朝輝說話輕聲細氣,靦腆客氣,又喜愛文藝、寫文章,文弱書生一個,他也愛音樂——宗教的、古典的, 時常在嘴邊哼唱,他是個基督徒。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大一時,有一天她去向高中同學張美英借書,在她台北的租屋外看到一位男士,向前詢問,確認地址沒錯後,才放心進入。一星期後,她去返書,又看到了這個人,後來才知道他是美英的哥哥,這次有比較多的交談,只覺得他很溫和親切。美英和她在高中時期就是好朋友,兩人現在又同上台北唸大學,所以時常往來見面。
有一天,美英向她說自己的哥哥喜歡她,可以試試和他交往嗎?把她嚇了一跳,
「我哥哥說妳看來很正直善良,可愛甜美,在妳身邊,使人覺得很快樂⋯⋯」
「可是我對他沒有那種感覺!妳懂得我的意思嗎?而且他的年紀好像也大了一點,不像是個大三的學生⋯」
「我瞭解,所以說試試看,他是那種曖曖內含光的人,如果不久處,不知道他的人。」
「我的哥哥因故高中畢業後沒去考大學,出去社會上班作事三年,加上服兵役一年才來讀大學,所以年紀比一般大學生大了一些!不過他是個很愛家,很可靠、很有責任感的人喔。」
「可是你們是基督徒世家,我們家是佛教徒。」
「這個不是問題!」
她還是無法被說服,她拒絕了,從此減少到美英家的次數,但是兩個女人的友情還是維繫著。有一天,美英請她去家𥚃吃一種很奇怪的水果,說是「沙某李阿」,又甜又香又多汁,夢蘋吃得開心極了,才知道這種水果來自嘉義農林研究所,好像是南美的品種,叫做sapote,市場上買不到。
「我的伯父是專門研究水果改良的技師,我的哥哥對他很崇拜,所以也想追隨他的腳蹤,才去唸農學院。這位伯父在我父親不在的時候,非常照顧我們一家人,恩重如山。」
夢蘋突然然看到張朝輝夾著書,哼著歌走進室內,朝她微笑打招呼,正要向她説些什麼,她緊張地奪門而出。
今年他竟然自己提籃來相送,在女生宿舍大門外不知枯等了多久,她連道謝一聲都沒有,有點自疚,唉,我是不是太石頭心了?
四月初,S大校慶快到,整個學校都動了起來,最受歡迎的是女生宿舍的開放參觀。夢蘋和七個室友們,絞盡腦汁,花了兩個星期製作四百朵粉紅色的纸花沿窗裝飾,簡單的宿舍頓時顕得美奐美崙,他們又去買些零食、點心以招待參觀的客人。那天從早到晚參觀的人潮絡繹不絕,大多數是好奇的男生們,女生們也都大方相迎,熱情招待,吃點心聊天。突然美英和一位老婦人出現在她的房間,「這是我的母親,剛從南部上來,我趁便帶她來看妳。」,她即時對老婦人恭敬地鞠了一個躬,老婦人笑𣉢𣉢地端詳著她説:「美英說了妳許多好話,她的哥哥也一樣。」這時她看到門口閃進了一個人,啊,是張朝輝,「妳的宿舍真漂亮,又陽光充足,窗子多,是保持健康最佳的環境。」她無法可逃,只好處之泰然,小聲拼出一句話:「…謝謝你之前送的『沙某李阿』。」然後請他們一家吃點心。「我現在知道妳的宿舍號碼,以後我寄信來就可以確知送到妳的手中了。」張朝輝很高興,但是她心中有些懊惱。
人家都特地帶母親來看妳了,你还要拒絕到幾時?
張朝輝回去後,每週都給她寫一封信,他編校刊,他兼了兩個家教,不知道他怎麼找出時間來寫信的?這些都是很優雅的抒情、很動人的詩作、很真情的剖白⋯⋯但她卻一直「已讀不回」。
有一天,同樣在台北唸書的高中同學——春江來找她去逛街,吃冰的時候春江吐出了一句話:「真奇怪,我昨天去美英的地方,却看到一位老先生在他們的房間裡拿針線為他們縫補衣服,妳想想⋯男人耶,補衣服耶,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
再過幾天春江又來了,迫不及待告訴她:「原來,那位老頭子是他們的父親。可是怎麼以前從來沒看過,美英也從𣎴提父親的事,我還以爲她的父親早已過世⋯⋯」
「我寫信回去問家鄕的長輩,才知道她的父親最近出獄⋯⋯」
「出獄?他幹了什麼壞事?」她很吃驚,
「不,是政治犯,思想有問題的那類⋯⋯」
噢,夢蘋不禁生起了惻隱之心, 作為政治犯的家屬,他們一定遭受到無止無盡的痛苦、恐懼、岐視和孤立,這些年來他們是怎麼捱過來的?夢蘋想起了幾件事——他們恩重如山的伯父,張朝輝因故高中畢業後不直接考大學而去做事賺錢,現在還兼擔兩個家教工作。還有,那位和藹可親、笑瞇𣉢的母親眼中所流露出來的堅強剛毅⋯ 啊,真是可敬可佩的一家!
而且,美英還說,她的哥哥很愛家,很可靠、很有責任感,他是那種曖曖内含光的人。
但,這卻是一位我拚命想要撇開的人哪,⋯唉,真對不起,我一直在糟蹋人家⋯,我要怎麼辦才能打碎我的石頭心呢?我的心其實本來是肉做的,又軟又熱,有感性的⋯⋯
夢蘋拿出了筆和信紙,今晚她決定第一次要給張朝輝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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