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詠在冰店裏和「他」吃紅豆冰, 突然店門走進來一個人 ,猛然往她的臉重重打了一個巴掌, 「阿詠! 妳給我出來!」 那是她的大哥, 明楷緊緊抓著她的手臂往外直走, 她的高跟鞋扭歪了, 差點跌在地上, 大哥把她抓到外面騎樓下,怒吼:「 還不醒來 ?妳就這樣子要讓那個人摧毀妳的一生嗎? 笨蛋!」
她的眼淚簌簌流下來, 哎 !一切已經太晚了, 她不敢向大哥說。 他是家裏的長子, 作醫生, 辛苦工作栽培他們這群弟妺們,自己都還没結婚呢。
那個和她吃冰的人是她的老闆 — 趙立群, 他是一個建築商 ,是父親的好朋友。 她髙女剛畢業時本來想要去教書 ,但父親介紹她到這位世伯的公司上班, 作他的秘書 ,「看在我面上, 趙伯伯一定會好好照顧妳的,這樣, 我和妳媽也比較放心。」
她長有一副像西方人的臉龐,尖尖的鼻子 ,深凹的眼眶 ,清澄的大眼睛,身材高挑,有一股聖潔的美, 攝人心魄 。家人為她安排過幾次相親, 不是她看不上人家 ,就是對方自慚形穢 ,望之卻步。 她實在美得像天使 ,太聖潔了, 有人真的不敢和她高攀。
她的上面三個姐姐都是戀愛結婚的, 大姐是護士,有 一位棒球選手 (也是銀行的職員 )受傷入院,在醫院裏得到大姐的悉心照顧, 兩人產生了愛情 。父親覺得門不當, 戶不對, 而拒絕他們的婚事 ,兩人差點跳淡水河殉情, 一位父親的詩社文友被這段可歌可泣的愛情大爲感動, 遂收養大姐的男友作為義子,「 現在你我門當戶對 ,你總不能再嫌我的兒子了吧 ?」父親才勉強收他作女婿。
二姐是很傑出的女醫生, 在郊外開業 ,有一位從上海回鄕的年輕人來她的診所看病, 雖然他比二姐小了五歳 ,但兩人不顧家人的反對,還是熱戀結成連理。
三姐是小學老師 ,被教育局派到交通不便的窮鄉去教書, 在那裏結識了剛從日本留學回來的佛教宣導師, 覺得這種人有堅定的宗教信仰和素養 ,一 定很忠誠 ,不會到處風流, 搞婚外情, 而嫁給了他。 雖然清寒 ,但是父親對他敬愛有加。
她實在希望也能像姐姐們一樣到外面闖世界,或許也可以找到自己喜歡的郎君。 可是因為母親年歳已大 ,需要她留在家裏幫忙照顧底下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她不敢有自己的選擇。
美詠很聰明 ,學習新事物很快 ,工作不到幾個月就受到老闆的賞識,老闆是一位精明、敢冒險的生意人, 在商圈裏頗有名氣 ,令她崇拜 。他好像有意栽培美詠, 開始帶她出去見客戶和供應商 ,與他們作商業上的應酬 ,有時很晩才回家, 母親本來很憂慮反對, 但因趙先生是父親的多年好友, 應該可以信賴 ,不應該隨便懷疑人家, 也就不再嘮叼了。
美詠就是在這種沒有防備心理下被他姦汚的, 她不敢告訴家人, 父親一定會把她趕出家門。 她的人生被糟蹋了, 她想要自殺,趙也知道她的心情, 給她一個承諾:「 反正妳已經不是處女, 是嫁不到好男人的, 妳就跟著我一輩子,作我的姨太太吧,我很愛妳!」 她氣得大哭, 恨不得把他打死 。幾天沒去上班 ,趙老闆來她家裏追人, 可憐的母親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頻頻向他道歉, 催美詠趕快回去上班。 她打算另找工作, 但是公司不准她請假 ,就這樣拖了幾個星期 。最令她驚惶的事情終於來了, 她的月經沒有來, 她開始噁心嘔吐, 莫非是我懷孕了 ?她偷偷去看了一位婦產科醫生, 得到証實 ,她的世界垮了,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美詠氣冲沖地跑去找趙老闆 ,他把她平靜下來,說:「為了這個孩子, 你我只好結合在一起 ,妳很委屈 ,我很抱歉 ,我會好好照顧、安頓妳和孩子的…」
那天起他們就時常在一起,她常想 ,他的妻子若知道了這件事,會不會很傷心?很憤怒 ? 她從來沒有想要去搶奪人家的丈夫,她只是一個受害者。大哥不明白事態已經這麼嚴重, 她不怪他的一巴掌 ,她最擔憂的是如何向父母求助,告訴他們這個壞消息。
她果然被父親逐出家門,父親死也不能接受這個奇恥大辱,更無法忍受被朋友背叛的痛,她被狠狠賞了幾個大巴掌。趙老闆把她安頓在一家乾貨批發店上面的二樓,房間非常簡陃,沒有正式的扶梯,每次上下都要去挪動那靠牆的吱吱歪歪老木梯,這裏大概 本來是用作倉庫的吧?母親會偷偷來看她,還叫大哥來檢視她的身體狀况。
有一 天下午 ,一位很妖冶的女人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來找美詠,「 妳知道我是誰嗎? 我是那個趙立群的二姨太,老牛愛吃嫩草,妳真的很年輕貌美!」「世界上有那麼多的好男人不找, 怎麼偏偏來搶奪我們的老頭子? 不要以為妳是最後的終結者, 像我一樣 ,有一天妳也會被取代的。 他真敢 ,很會獵取女人!」什麼!在我之前,他還有第二個妻子?我竟然成了人家的三姨太? 她後來常常遇到這個秀珍二姨太,原來她也住在同一條街,每次碰面,總會給美詠拋來一個鄙夷的眼光, 充滿敵意, 使她渾身不舒服。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她生下了一個女嬰,取名叫「蕙香」, 長得像父親, 沒有她的美麗, 但是她很疼愛這個小女兒:「 我的寶貝, 我一定要好好保護妳, 栽培妳 ,給妳最好的 。我不要妳步入我的後塵 ,過悲傷的人生。」
美詠振作起精神來,全心全力投入在養育女兒上面 。她常常帶女兒去相館拍照, 買最美的衣裝來打扮她。 趙立群起初還時常來看她們母女, 後來就慢慢少來。 她們母女像是被社會遺棄的人,令人 心酸 。
有一個舊暦新年, 么妹突然帶姐姐們的五個小孩來探望, 那個最小的甥女只大蕙香一歲, 兩人玩得很好 。她無意中聼到那些比較大的孩子們在悄悄私語 :「阿嬷和阿舅說如果在四姨家見到那個男人,絕對不能叫他 『姨丈 』。記得喔 ,他是壞人 ,他欺負阿姨。」天真的孩子們也受到社會的影響, 美詠實在無語。
母女相依為命過了八年, 突然發生趙立群中風瘁死的事 !她沒有任何感覺 。 在他的葬禮中,第一次見到他的大某元配 ,她看來很 忠厚和氣,年輕時就和先生打拼, 終於事業有成,但沒有被感謝,先生另在外頭找剌激,自己去享受人生。葬禮中聽到一個商界朋友在開玩笑:「 要照顧三個妻子 ,三個家庭 ,換成我 ,也會累死 、早死的,幸好我沒有那種豔福⋯⋯」
她沒有分到一絲遺產, 她必須立刻搬出那個簡陋的房間 。父親心軟 ,收容她們母女,但她需要去找一 份全時工作,自食其力。幸好有髙女同學月娟在「美軍俱樂部」作事, 聴說待遇不錯 ,把她引介進去 ,因她有作會計的經驗 ,被派到會計部作助理 ,由於聰明努力 ,很快就得心應手。 這裏的主管同事們,都對她很好 ,工作輕鬆 ,沒有晚上的應酬 ,員工福利佳 , 她喜愛福利社所賣的美國製香皂 、絲襪 、面霜 、巧克力 ,也為「蕙香」買了幾個可愛的洋娃娃。美詠感覺這好像是她的人生第二春 ,她慢慢重拾了多年失去的快樂。 這期間也有人來作媒 ,但都是一些喪妻 ,必須要續絃的男人 ,雙方都有孩子, 她不想踏入這種複雜的家庭問題裏。何況她從來不曾真正自由戀愛過,她還不死心。
她渴望愛情 ,她還年輕 ,她希望找到一個情投意合 、沒有覊絆的男人, 相愛過一生 ,有一個好的歸宿 。她一年一年失望 ,歲月無情, 想到自己的機會愈來愈難, 自己的青春葬送在那個老頭子的手裏 ,就非常憤怒 。母親説她前世欠趙立群的債 ,所以今世來償還 ,反正緣已盡 ,再不甘心也沒用的, 徒然傷身而已。
終於有一個合意的人進入了她的生命, 文憲和她同齡,單身 ,在市政府作主管, 她替父親到市府辦事時,認識他,得到他很大的幫助。 文憲對她非常熱情體貼,也很喜歡「蕙香」,三個人時常出去遊玩、吃飯、逛街。 第一次嚐到墜入愛河的嗞味,她是多麼珍惜這份幸福!內向的他在交往半年後向美詠求婚,父母親高興得為她流淚。但是文憲的家人卻堅決反對這個婚姻 :「她在美軍俱樂部作事?天知道?也許在那裡作妓女哩!」「以前作人細姨,搶人丈夫,破壞別人家庭,一定品德不好。又拖了一個油瓶子,來誘騙我們的文憲⋯⋯」,但是文憲很堅定:「只要我們團結一心,我們必定可以克服困難,我會繼續和他們溝通的,绝不放棄!」
皇天不負苦心人, 幾個月後文憲的家人終於同意這段婚事。他們喜出望外,高高興興去訂飯店、準備婚禮、找新居⋯⋯。
婚禮當天,許多親朋好友和她的同事們都來了,他們帶來祝福,為她的人生能再進入正軌而慶幸。在新娘化妝室裏,她看著鏡中美麗嫵媚的自己,立下了心願:「我要把這一生好好奉獻給他,我們要多生幾個小孩,過幸福快樂的日子!」
她迫不急待想要看他身著新郎服的英姿,不知他在新郎室那邊,也和她一樣興奮不已嗎?她陶醉在快樂的美夢中。
她一聴,馬上昏厥過去。
相信妳有一天會遇到比我更好的對象,幸福過日。」
她看著文憲的信,突然大笑起來。
她無法忍受這人生最大的羞辱和打擊,她自殺未遂,覺得很沒有面子,不敢再回去上班。美詠不想繼續在家鄉待下去,把 唸小學五年級的蕙香留在父母家理,自己坐火車到台北找工作,車廂隣座有一位看來很和善的中年婦女對她打招呼,她沒有心情和陌生人聊天,想起自己的遭遇,自己的前途,不禁悲從中來,開始啜泣,引起了這個中年婦女的關切:「妳一定是被男人欺負或被婆婆虐待的吧?
我也是過來人,我很瞭解,那種錐心泣血之痛⋯⋯,好好哭吧!」她很驚訝這個人竟然能一眼看透她的內心。「我們有一群和妳同樣遭遇的女人,常常聚會,互相扶持,我們彼此關心照顧,才不會孤單,這個世界對我們很不公平、很不友善,我們只好自力救濟。」聽得她放聲大哭 ,終於有人瞭解她,解開了她心裡的桎梏。
這人叫「勉珠」,在下車前給了自己的通訊電話。
美詠改變心意,決定仍然留在家鄉,由於有多年的會計經驗,她很快找到一份工作,她要好好為自己而活,這個世界沒有男人也可以活下去,我要勇敢面對現實,改變命運 , 男人只會給我們痛苦和麻煩 ,要看破,像勉珠那樣的女人還不是活得很快樂、有尊嚴!
她連絡上了勉珠,她也住在同一個城市,每個禮拜天都和勉珠和她的朋友群相聚在一起,吃飯、逛街、談天、看電影、爬山、郊遊⋯⋯很開心,消減了她的痛苦。勉珠甚至請她搬來同住,説帶著蕙香一起來也沒關係。她覺得這幾年給父母加添那麼多的麻煩,應該是搬出去自立門戶的時候了,於是帶了蕙香搬入勉珠的家 。
勉珠外表看起來溫和,其實是很強勢的人,像男人一樣,以一家之主自居,管理一切。美詠瞭解許多女人在浴火重生後,都成了這個樣子,她盡量順從,避免衝突。勉珠過著很奢華享受的生活,穿舶來品,買昻貴化妝品,吃韓國紅參⋯⋯她說女人應該善待自己,以前真是笨死了,為男人作牛作馬,不被感激,到最後他們像草鞋般把我們丟掉,再去找另一雙鞋子。
她白天要上班,又時常要加班,女兒放學回家後有很多時間與勉珠獨處,蕙香很害怕她,不敢接近她,不喜歡勉珠 ,她們幾個女人常常邀美詠喝酒,喝得醉醺醺,勉珠醉酒時,會動粗打蕙香 :「這個孽種,都是因為妳的父親,害了妳媽媽的一生,男人啊,男人啊,只會糟蹋欺負我們,有那一個不是可惡的?⋯⋯」
最後蕙香逃去外婆家,母親哭喊著罵美詠:「 妳交了那些壞朋友,妳由一個陷阱跳到另一個陷阱,妳什麼時候才能自拔?」
「妳一直都好嗎?大家都非常想念妳,其實沒有人會笑妳,妳實在不應該離開。對了,蕙香已經進入初中唸書了吧?」她不知道怎麼回答,茫然望著眼前這個勉珠的女兒,心思紊亂,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和她一樣,勉珠不是説早已把自己的女兒拋棄了,至今不知她在哪裏嗎?
母親帶她一起坐客運車到 T鄉去找四弟婦:「碧英是個好人,基督徒,她收留蕙香 ,又幫助蕙香回去自己執教的小學上課,終於取得小學畢業證書⋯⋯」。她們見到了四弟婦,卻看不到蕙香的蹤影,碧英說 一年前蕙香的朋友來邀她北上去找工作,她極力反對,堅持要繼續支持蕙香唸中學,「但是她說不要給我太大的負擔,還是走了,最近寫信來説她在一家「服裝店」作店員,生活安定,不要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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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香推開她:「我下班後再和妳談,我現在要工作。」她蹌踉步出店門,在對面一家書店等待。這樣也好,給兩人一些時間冷靜下來。
有一天蕙香終於向她坦誠告白:
我每日祈禱 ,希望神能賜恩 ,帶妳回頭 ,我沒有父親 ,沒有手足, 世上只有一位母親, 我渴望那失去的母愛…」 蕙香泣不成聲 ,兩人不禁相擁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