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癲

我的朋友葉李麗貞講得一口古典的台語，優雅韻美。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能講這麼有豐富詞彙，又具文學氣息的台語了。她生於日據時代的基隆一富裕人家，父親擁有礦山，母親還是綁小腳的，但是上過私塾學習漢文。父母很疼愛子女，但是有他們自己那套舊時代的管教方式，母親充滿智慧，在管教時，常常把生活中的諺語充分應用，恰到好處。麗貞現在已經九十三歲，還能朗朗上口，聽得我心凉脾頭開。

麗貞有一次談到自己在唸初中時，廢寢忘食，迷戀讀世界名著和各種課外書，被母親叫去責駡：「妳要作為一個『詩癲』嗎？不盡本分，不事生產，整天在虛幻的世界裏漫遊⋯⋯，沒有人願意娶一個詩癲作某的！」而把她的書全部拿去爐灶燒毀掉，她為此痛哭了一個月，怨恨母親的無情！

但是麗貞知道母親還是很愛她的，初中三年級放學後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遭遇到美國軍機來空襲，她趕緊躲到稻田裏的乾草堆旁邊，飛機飛得很低幾乎可以看到駕駛員，她摀著眼睛心想死定了，結果，飛機在稻田上空盤旋了幾圈之後竟然離開。她站起來頭也不回一路大哭跑回家，母親正在到處找她，知道她大難不死的事後緊緊抱著她痛哭，馬上煮麵線紅蛋為她消災。

麗貞非常崇拜南丁格爾，初中畢業後想去讀公費的護理學校，但是當時的人覺得那是一份骯髒下流的工作，一個大家閨秀，心肝寶貝怎麼可以去服侍病人？整天接觸痰、膿、血、尿、糞，在哀號、痛苦、咒罵中打轉，再說被傳染到病了怎麼辦？太危險了，不行就不行！她抗議、她絕食，母親心軟了，但是父親還不准，她百般解釋，對他再教育，甜蜜撒嬌，終於放行。她以優秀的成績畢業於護理學校，自願在肺結核醫院服務，幾年後，有一家美國慈善機構以全額獎學金在台灣招募護理人員兩名去美國大學唸學士，競爭激烈，筆試之外還要面試，麗貞去應徵了，輪到她面試時，考官問她：「妳有男朋友嗎？」她徐徐回答：「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什麼意思？」「現在是有，但是如果我被錄取離開臺灣去美國了，他不一定會繼續這段感情的，這份關係就沒有了。是由他決定，不是由我決定。」好一個聰明的回答，她被錄取了！人生也因此而有了轉折。

麗貞學成後歸國，在護理學校教書，她在台北認識了一群從南部上來唸書的年輕大學生，她開放自己的住處讓這些遊孑有地方可以相聚、交誼，同時並引導他們來認識基督教信仰。這些人大都比麗貞年小四、五歲，且家境清寒，她關心照顧他們有如自己的家人。過年過節有人沒能回家，她就招待他們回基隆自己的家， 享受家庭的溫暖。其中一位叫葉國勢的，來自一破碎的家庭，從小沒有受過關愛，常常遭受家人的斥責、處罰、冷漠、低眨、氣使，看到別人的家庭其實可以這樣美満快樂，對麗貞非常羨慕感激，常常留在麗貞身邊很久，直到有一天，麗貞的母親把她叫去，小聲對她說，那個叫國勢的男生看起來好像對你有意思喔！她嚇了一跳，不敢相信，演變到最後，他終於對她告白，她幾經思考，在母親的祝福下接受了這位小她四歲的學弟，兩人結為連理，國勢先出去美國留學，隔年麗貞接到美國一個宣教機構的聘書，而攜帶小孩來美國重聚。為了夫妻能夠自己輪流照顧孩子，她去一家痲瘋醫院作夜班的護理主管。

麗貞很有上進心，在百忙之中又回到學校攻取心理學學位，成為心理治療師，專業之外，她以無比的愛心和真誠服務眾生渡過人生的低谷、迷惑，造福千人。

我時常讃美她有非常優秀的語文天才，不妨從事寫作，但是她認為自己喜歡「說話」勝於「寫字」，所以專心做心理治療師比較適當。

麗貞現在兒孫滿堂，兒女時常帶她去旅行，去看波士頓的舊居、以前服務過的醫院， 還有，老隣居、老同事們⋯⋯重溫舊夢。以九十三歲的高齡，還曾服務過肺結核和痲瘋病院，而今竟然能夠這樣健康趴趴走，享受人生，真是一大福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