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October 24, 2016

原來,「喜樂」是可以這麼簡單


 

兩個𢦀男孫(八歲和五歲)跟著我跑進果園,他們很興奮,輪流拿著我的剪刀,剪下了正熟透的紅柿,還有,剪那矮檸檬樹上最後的幾顆黃色檸檬,笑得很開心,然後我們移師到菜園,他們看到棚架上一條條垂下的絲瓜,嘆為觀止,馬上吵著要剪幾個下來,我去搬來椅子讓他們好好享受摘瓜之樂,最後我們來到蕃薯田埔,我每抓一把蕃薯藤,他們就剪一把,咯咯笑不停,樂不可支。我𣎴禁發現,原來「喜樂」竟然是這樣一件容易、簡單的東西,大人們花盡心思、氣力和時間在追求「喜樂」,到頭來卻很難抓到「喜樂」。

 

 也許這因為小孩的慾望很少,清淨無染,很單純,他們沒有先入的主見和羈絆,他們直接把當前的事情聯結到交感神經。他們也許會因受挫而傷心痛哭,但是幾分鐘後馬上把它置之腦後,又開心嬉笑了。這種態度幫助他們健康成長,保護了他們。 有許多人能够度過悲慘惡劣的童年而生存,沒有被創傷而貽害終身,不是他們天生的「抗壓力」高,而是上帝所設計的這個「保護系統」遮護了他們。

 

我面對那麼多剪下來的滿籃蕃薯藤,想去挑檢蕃薯葉,但 這要浪費很多時間,它又是一件單調乏味的事情,就把它擱置了下來,也許會像過往一樣,待在那裏不理,等到明天枯乾,就全都丟掉算了。但是今天下午突然下起一場大雨,我不想出門,又無事可做,於是把它們全都拿到凉亭下開始挑撿,腦海裏浮現出以前和父母親去寺廟時,縂是看到尼姑、菜姑們在樹蔭下安靜地撿菜,一片知足祥和的畫面,很有禪味。我很快溶入工作裏,不再覺得煩燥無奈,浪費時間,一股淡淡的喜悅悄悄爬進心田,雨滴在亭外有節奏地拍打,我的手也不自禁地配合這自然的韻律啟動工作,我的心在唱歌⋯⋯,哎,這珍貴的時刻,真希望這種心境能夠永遠停留。

 

記得有一年在嘉義梅山佛寺內,遇到大雨,我避到大雄寶殿,看到四周群山因豪雨形成的數十條瀑布在竄流急瀉,整個外面的世界雷電交加,風雨飄搖,使我戰慄生畏。但殿裏的佛像,凜然盤坐,莊嚴肅穆,靜定安祥,成為很大的對比。我終於領悟到人的脆弱和渺小,我們為什麼要依靠那上面來的力量。於是我不再害怕,衪為我收驚,把我的心情轉為輕鬆愉快,而能歡歡喜地去欣賞外面這場精彩的綜藝表演。

 

不必刻意去追求「喜樂」,也不必去迴避「痛苦」,它們來來去去,像花開花謝一樣,與大自然同時運行,——只要我們保持一顆清淨無染、靜定的心就好。

Saturday, October 8, 2016

青山悲泣, 綠水嗚咽


                                                                     


大年初一,母親起得特別早,待會兒會有很多人來拜年,她拿起掃帚快速起勁地在庭院裏清掃地上的殘花落葉,突然聽到籬笆外、河邊老榕樹下有哭聲傳來,這麼大清早是誰在這裏哭得那麼傷心難過?母親出去一看,嚇了一跳,原來是校長家的「拱輝」,母親要帶他進來但他不肯,只好坐在他身旁,聼他訴說心中的委屈。原來「拱輝」因沒有考上大學而去入伍服兵役,新年到了,他非常想家、要回來團聚,被父親拒絕,他不顧反對,向隊友借錢昨晚搭車到家,卻被父親怒駡,不譲他進門,趕他出去,「我昨晚就在這樹下睡過夜的⋯⋯」母親嘆了一口氣,把他帶進我們家和大家吃早飯、休息,他的心情才漸漸好轉。母親勸他:「不要再和父親硬碰硬 了,這樣你會吃虧的,你還沒有自立的能力,忍耐一下,順從他,向他道歉⋯⋯」拱輝聽了非常激動,眼淚直落:「我已經忍耐太久、太久了,最可憐是我的母親,她活得那麼沒有尊嚴,沒有快樂,我很擔心她,所以一定要趕回來看她。」

 

母親於是偷偷安排校長夫人來我家和拱輝見面,母子相擁 而泣,讓人鼻酸。當天下午他在我家吃過午飯,和我哥哥上街逛遊後,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再回去軍營。

 

「拱輝」是我父親所任教中學的校長的大兒子,大我五歲,是我們這裡教職員宿舍裏小孩群的頭領,夏天大家熱得汗渴,他會去向冰店批發一小箱的「枝仔冰」,説是去販賣,其實是拿來大家一起吃個便宜痛快;他向「文具店」租書譲大家輪流閱讀;他安排我們一群小孩們,大的扶小的,壯的揹幼的,走一個多小時到農校農場去採芭樂、釣蜻蜓、捉金龜,玩個痛快;我們更常在學校宿舍旁的河流快樂戲水⋯⋯。有一年,教「國文」的林老師出了一個作文題目叫:「我最敬愛的老師」,作為我們回家的功課,我決定寫教「數學」的陳老師,拱輝知道了,苦口好心向我勸阻,叫我還是選擇林老師好,因為林老師很小心眼,不寫他會得罪林老師,可是我不聽,果不其然那個學期,我被林老師整得欲哭無淚。

 

我覺得「拱輝」很聰明,很有常識和愛心,我們這些小孩子們都很尊敬他,喜歡他,可是不知為什麼,他的學業成績並不好,被大人們瞧不起,尤其是他的父親,常常在人前人後駡他笨。我不懂為什麼大人把學業成績看得那麼重要?用它來評估一個小孩的未來?長大後,又用金錢地位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和幸福?這樣的態度剝奪了多少人的快樂,破壞了多少親情和友情。他的二弟——「則訓」是我的同學,也因為成績比我差,老是被師長和同學們比較嘲笑,對我懷恨在心,非常不友善。

 

校長家庭是隣郷的大地主,擁有很多山地。校長夫人從日治時代的「 高等女校 畢業,生於「出產美人」聞名的M鎮,皮膚白晳,五官端正,又有氣質,是典型舊式的賢妻良母,三從四德,又有很好的廚藝,她的娘家也是名門富家。她曾向母親透露,當年作媒時,她的長兄特地親自跑到校長的家鄕去探聴校長這個人,看到樹下有一位婦人在乘涼,過去攀談問詢,得到很好的評語,才放心把妹子嫁過去。——後來才發現這個女人原來是校長的姑毋。

 

在生了大女兒後,她的長兄看透校長的真面目,曾堅持要她離婚——在那個年代這是非常罕見的,但她顧及小孩,和自己的聲譽,又沒有勇氣,而拒絕了 ,他們後來再生了四個兒子和一個女皃。

 

校長有很深的「大男人主意」觀念,我印象中的校長夫人總是時時忙得像「陀螺」,校長不准她請傭人,每次校方高層有重要餐敘,都在校長家由夫人下厨宴客,她常派皃子們來我家借碗盤。她唯一休息的時間是,午餐後走來我家和母親聊天談心。有一次竟掩不住悲痛,放聲大哭,原來那個月,校長對她很生氣,每天只給她二十元的買菜錢,根本不夠用,(那時我們家七個人的菜錢就要三十塊。)怎麼辦?校長咆哮叫她回去娘家找錢,「我是多麼屈辱,嫂子臉色很難看,再說,我的娘家也已經沒落了⋯⋯

 

校長為什麼對她生氣?原來她發現他開始上酒家,愈來愈頻繁,「這是很嚴重的事情,教育界注重人格清譽,他身為校長更應該𧫴慎,潔身自愛。還有,這對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可是她愈說,校長愈憤怒,終於演變成為長期的「家暴」。孩子們也大受影響,拱輝看不過去,起來捍衛母親,也遭殃,成了父親的「眼中釘」。二弟——「則訓」和拱輝不同,心機很重,他選擇用「取悅、阿諛」的手段,用盡各種心思,來討好父親,但仍不得歡心。只有「濟傑」——那最小的皃子,他長得最像校長,是父親的竉皃。

 

「拱輝」服完兵役後,考上專科學校,畢業後找到一份安定工作,他和本鎮一位「鎮民代表」的女兒交往,開始論及嫁娶,校長和夫人都很高興。但是有一天大妹來信說,「拱輝」突然變心,愛上了另一位「理髪小姐」,鎭上街頭巷尾都在談論這件事情,那時我剛到台北上大學,我實在擔心校長會做出什麼樣的不理性動作,會使校長夫人的日子更難過。

 

大學學期結束,暑假開始,我提着行李,搭火車回家,漫長的六個小時旅程實在難熬,我漫不經心地看著四周的旅客們,突然看到「拱輝」就坐在走道另一邊的斜前方,我站起來正想要過去打招呼,卻看到他旁邊坐著一位女孩,趕緊縮了回來。她就是那位「理髪小姐」嗎?我看她清秀溫柔,不施脂粉,衣著樸素,有一份高尚的氣質,比我這個「大學生」更像大學生,我見猶憐。看她無限體貼,深情地夾便當菜給拱輝吃,他緊緊摟著她,真是一對恩愛可憐的鴛鴦。想到他們所面臨的排山倒海的壓力,我實在於心不忍。他們經得起考驗嗎?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一定會排除萬難,來擁有這個溫純麗質的女人的。拱輝,加油,我為你們加油打氣!

 

我回到家的時候告訴母親,我在火車上見到了「拱輝」和他的女朋友,母親說他們上星期已經在法院公証結婚了,校長怒不可遏,說他要登報斷絕父子關係。我很高興,拱輝,你作出自己的決定,你真是有種!我也很喜歡她!

 

校長頻上酒家,行為不檢,後來又與婚前女友「舊情復燃」,同進同出,不畏人言,不顧形象,己成地方新聞,被檢舉過許多次,但他的後台很硬,而且他絕不貪污,所以穏坐校長高位(達 十幾年,直到退休。)

 

有一天,校長突然無預警的,撤換了已經在學校服務三十多年的校工——許先生,那時,他的妻子正患「卵巢癌」,在化療中。許校工從修理教室、宿舍、增建、圍籬芭、換榻榻米、種樹 、土石流後的填土樣樣做,樣樣精通,天底下再也找不到這樣優秀的人才了,校長真是無情無義。鎭裏的人和學校教職員不再尊敬他,背後给他取了一個綽號叫:「誚校長」( 瘋狂校長 )。

 

二十幾年後,我們這一家移居外地的兄弟姐妹們相約再回到這所山城學校去看故居,同行的還有在地我的小學同學——徐美麗,我們看到以前所住的老宿舍已成廢墟,因為它太靠近河岸,常有土石流發生,太危險了,鎮公所於是派人把它打掉。但校長宿舍還在,而且校長本人還住在裡面, 他的太太己經過世⋯⋯( 當時法規允許,退休教職員可以繼續住在原來宿舍,直到死。)

 

「現在誰來照顧他呢?」

 

「這要看「『拱輝』的太太願意不願意?」徐美麗回答,

 

「什麼意思?」

 

「拱輝結婚後生了一個小男孩,校長家的山上菓園時常需要人去照顧,拱輝在一次噴灑農藥時不慎,自己保護不週,農藥滲入身體而中毒死亡。拱輝死前苦苦哀求父親接受、承認他的妻子和孩子,但這個『誚校長』仍悍然拒絕,使得拱輝死不暝目,飲恨而死。」

 「唉,太殘忍了,心腸這麼硬!」

 

「不知道是不是報應?很奇怪,拱輝過世不久後,校長的其他三個皃子也不幸一個一個喪生⋯⋯徐美麗開始嘆氣,

 

「妳在說什麼?」

 
「二男『則訓』,在北部一次大地震中被壓死。三男『祥麟』(小我三歲),也因摩托車意外事故死亡。『濟傑』——那個最小的皃子,生『怪病』死了,聽人說,是和家裏長年養的𤠣子有關,由猴子那裡感染到病毒。」

 

拱輝、則訓、祥麟和濟傑,這幾位童年的玩伴竟然都英年早逝,已經不在世間!怎麼可能?我感到非常震驚  ——三男「祥麟」和我大弟很要好,性格溫和,與人無爭,喜歡過來我家看書,常逗留很久,大概喜歡我家的氣氛。他會和我談論女孩子的事情,後來對我表示慕情,把我嚇得避之唯恐不及。

 

我不禁仰頭望著四周巍峨的青山,回想那些住在山腳下宿舍的日子,我們每日開門見青山,它有時明朗,有時迷茫,有時歡欣,有時陰鬱,和我們的心靈息息相通,一起呼吸,久了,我們的感情也栓在一起。青山如有神,此時一定會和我們同泣,那悠悠的綠水,也好像在嗚咽。我不知道大門深鎖的「校長宿舍」內的那位校長先生,現在在想什麼?他心中有平安嗎?

 

想起那位鬱鬱不樂的校長夫人,她是如何地忍辱苟生,活得很辛苦,再加上這一連串喪子的悲劇,她是怎樣承擔的?那時我母親已搬遷他地,她有知音可吐訴嗎?

 

往年每當秋天水菓成熟時,校長夫人會叫我們這些孩子去摘院子裏的水菓,其中有一種不知道名字,看似龍眼,但其酸無比的水果,別人都不屑一顧,只有我和她喜歡,她縂會特別留給我,説我懂得體會「酸」的意義。校長夫人就像那株水菓樹,那麼美麗慈善的人,卻有這樣哀淒辛酸的命運,我不禁無語問蒼天。